回声
AI生图:起润
编者的话
人生中的每一次选择、每一句言语,都会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回声。那些努力的瞬间、失落的叹息、温暖的笑声,都会在告别这一年时轻轻回响。回声不仅是一种追忆,更是一种指引。它让我们在回望中看清来路,在倾听中感悟成长。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愿我们都能从回声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让未来的山谷里,回荡更坚定、更美好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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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回响
包鑫(26岁)
母亲背着我奔下北岭。等爬到南山上,醉酒的父亲才不追了。
我趴在母亲起伏的背上回头看,他正歪歪斜斜地向岭上走去。母亲跑累了,把我放下来,让气喘得更顺畅些。她说,让你爸追上,就把咱娘俩揍死了。
父亲经常酗酒,酒后就闹。我家住在岭上的高处,门前是一个山洼。听母亲说,很小的时候,他嫌我哭闹,就要摔死我。我被一把扔下,多亏我二大娘接住。她当时顾不得反应,直接跪在了石头堆里。多年后我才知道,她的瘸腿,并不是先天残疾。
那时正值夏天,阳光很晒,母亲把我背到山路边的桃园里,坐在青软的杂草上。树上的桃子已经摘光,我看到丛草中有一个,就拿过来,剥掉外面的皮,给母亲递过去。她的眼睛红肿着,让我先吃。她一直看着北岭的家,想着等父亲酒醒后再回去。
母亲看着身上的伤痕,等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后来,她突然说要带我去姥爷家,让我坐在树下等着,她回家拿衣服。刚走没几步,她回头看了看我,就走回来把我搭在背上,径自往南山爬去。
母亲一步,一步,爬得很慢。到了山顶,齐腿的草里蚂蚱吱吱啦啦地飞出。我们看不到家了。再往前走,见有一道山谷,谷中有村落,看着很近,但是寂静无声。偶尔能听到放羊人的鞭响和呦吼,传得很远,好像要指挥山里所有的动物。母亲背着我,站在崖边,我们一同望着远处的群崮,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又一声鞭响从山谷传来,母亲才转身,继续朝山的那边走去。
一年后,我开始上学前班。有一天早上,天气非常冷,身边的母亲却不见了。父亲醉在床上,我不敢大声喊,以为母亲去了邻居家或是下岭买馒头了。
前一天晚上,父亲在桌前喝酒,母亲端来一盘咸水花生,他接过来,什么话也没说,连盘扣在了母亲头上。我在沙发上坐着,看着汤水顺着母亲额前的头发流下来。我害怕父亲发作,只是看着母亲收拾盘子的碎片走出去,一直不敢动,也不敢放一点哭声。
快到上课的时间,还不见母亲,我只好背着书包往岭下走。来到大路上,我看到她正在往南山上爬。我朝坡上大声喊:“妈,你上哪儿?”她转过身来停住。我一声又一声地喊她,她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继续往上爬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哭不止,挪着步子朝学校走去。我知道,妈妈去跳光崖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下午放学回家,屋子里满是酒气,我拿出作业来,边哭边做,好久后才看见桌子上留下的10块钱。我攥着钱,饿着肚子,不敢拿去花。就这样,哭倦了趴在写字台上睡了过去。妈妈把我叫醒时,已是次日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她把我抱到了床上。
再以后,我们一起在外面躲避醉酒父亲的殴打时,我说:“妈妈,你不要去跳光崖。”她说:“我不跳。”又和我说,那次背着我站在山崖前,望着下面狭长的山谷,真想带我一块儿跳下去。她说,她后来想明白了,不跳,好好活着。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想明白的。当时我就伏在她的耳畔,除了丝丝回声以外,也没听见山谷对她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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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待花开
陈晴晴 济南工程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时光匆匆,生命的江河奔腾不息,无数往昔如泥沙,消散于时光的洪流之中。然而总有几枚火种,以其独特的光芒和温度穿透岁月的重重帷幔,烙印在记忆的苍穹之上。它们是成长路上熠熠生辉的明珠,温暖我们来时的路,照亮前行的脚步,成为我们心灵深处不可磨灭的回声。
27岁,医院,眼泪,虚无。
忘了这是待在病房的第几天。消毒水的味道已经没那么刺鼻,狭窄的病床成为我的常驻地。
是的,我生了一场严重的病。曾经的我意气风发,溢出的青春里满是骄傲与无畏。可如今,前途光明的生活忽然停滞,身体的打击让我一蹶不振,沉默地躺在病床上数落下的点滴成为我每日的“功课”。也曾愤怒与不甘,抱怨命运的不公,可最终这些挣扎化为妥协、沉默与眼泪。凝视着窗外炽热得近乎刺眼的阳光,那明晃晃的白,似是命运无情的底色,强烈的虚无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反复地煎熬,在自我折磨的漩涡中不断沉沦,我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尽头。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病床旁默默伺候的母亲,阳光洒落在她花白的发梢,发红的眼眶满是疲惫与担忧。在那一瞬间,母亲为我操劳的日夜如电影画面一帧帧在我脑海中闪现。我惊觉,自己一直沉溺在悲观消极的泥淖中无法自拔,是多么的自私与懦弱。母亲默默挑起生活的重担却从未抱怨半分,我暗暗发誓,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
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文学竟然救赎了我。偶然的机会,朋友给我寄了一本《红楼梦》,原本是打发时间用的,谁能想到书中人物曲折的命运、世事的悲欢离合深深吸引了我。厚厚的几个版本的《红楼梦》我没日没夜地读着,再到后来,《百年孤独》《偶像的黄昏》……渐渐地我竟忘了现实的痛苦,沉浸在书里头了。“书犹药也”,那段熬人的时光,是文学拯救了我,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
28岁,家,休养,蓄力。
在家休养的日子,我开始写作。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我从未想过自己要做一名作家,这个词对我来讲太神圣太遥远了。作家应该是印在当代文学史中的鲁迅、老舍、冰心,星光熠熠。我写作的初衷大概就如史铁生所说,“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
是啊,人只要活着,不管主动还是被动,总得找一条路走吧。于是我开始了写作。从一开始漫无目的地写,到渐渐地能够进入心流状态,写到好的句子时常自己开心地“手舞足蹈”。写作让我充实起来,让我的生活逐渐有了快活的气息。
2023年1月16日,《中国青年作家报》刊登了我的作品《风雨徐行且伴歌》,当时恰逢年关,那一期的主题是“陪你慢慢变好”。报纸竟然刊登了我一个无名小辈的文章,又是一个十分契合我当时心境的主题,这令我感动又感激。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写了这样一段话,“站在2023年的新起点上,希望自己不灰心、不放弃,勇敢前进,乐观生活。相信未来的某一刻,那些纠结的、犹豫的、放不下的一切,都会慢慢变好,逐渐释怀”。说实话,当时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是心虚的。彼时的我大概就像一个赤手空拳奔赴战场的士兵,“必胜”的口号喊得响亮,心里却十分胆怯彷徨。因为自己,因为迷茫的未来。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一次次痛哭、崩溃,哭累后,当痛苦的情绪暂时被压下,我再抹干眼泪,重建自己,过几天又陷入新一轮的崩溃大哭中。循环往复,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但就算这样,我也跌跌撞撞地写着,享受着文字这片天地带给我的短暂平静与安宁。
《中国青年作家报》的刊发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在写作这条路上被认可,点燃了我的斗志。我坚持写着,一边崩溃一边写,流完泪接着写。渐渐地,《中国青年报》刊登了我的作品,《人民日报(海外版)》也发表了我的文章。收到报纸的那一刻,我仿佛一个懵懂的孩童,幸运地从命运的掌心接过了一颗梦寐以求、晶莹剔透的糖果。写作宛若一缕灿烂的阳光,洒入我的心底,激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29岁,工作,忙碌,奋斗。
这一年,经历了太多人生的重要时刻。结婚、怀孕、工作、评职称……在繁忙的生活里,我崩溃的次数越来越少。忽然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崩溃大哭过了。时光循着既定的轨道转动,我在单调且规律的日子里奔波忙碌着,每天清晨步履匆匆融入城市的车水马龙,在工作场所与熟悉的面孔打着交道,重复着并不困难的任务。夕阳西下,原路返回,在夜色渐浓中结束自己按部就班的一天。
日子被一点点碾碎,曾经被文学点燃的激情仿佛在这单调的循环中悄然消磨。也曾偶尔写过几篇文章,但心境早已浮躁,写出来的文字自然是上不了稿的。这一年,我第一次申报省作协,但没有成功。我看着自己因怀孕而日渐肿胀的身体,无奈地笑笑,怀着对文学的追念与淡淡的怅惘,继续埋头重复着生活。写作于我而言,似乎已经被淹没在生活的琐碎里,成为一个曾被短暂触摸的梦。
30岁,生育,写作,在路上。
2024年的我,开始扎根在日子里。生活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有时让人身心疲惫,可在茫茫人海中,谁又能独善其身呢?在充满荆棘的人生路上,大家都是背着沉甸甸的压力前行,没有人轻易喊累。写作之梦被现实的粗粝沙石消磨殆尽,封印在我心底一个不打算启封的角落。
就在我以为写作从此与我绝缘,生活将波澜不惊地过着时,命运却陡然转了个弯,再一次将我这个迷路的孩子拾了起来——山东省第三十二届作家高级研讨班竟然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揣着这份从天而降的惊喜,我怀着孕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培训,见到了众多文学大咖。我心中那颗文学的种子再次萌芽,努力伸展,这一年我第二次申报了省作协。
这一年,我迎来了自己的宝宝,孩子出生的喜悦并不能缓解生育所带来的身体的变化与疼痛。不知是孕激素的影响还是几个月以来被困在家中压抑的缘故,一天晚上,喂完奶后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宝宝,想到自己疲惫、走形的身体,我忍不住落下眼泪。生活呀,有太多无可奈何的时刻,但也得攥紧拳头,咬牙坚持。
当我困于这琐碎、疲惫与自我否定的泥沼中时,市作协的桑老师说,拟成立“海右青年作家班”并邀请我参加。看到这条信息时,我正睡眼惺忪,顶着一头乱发喂孩子。文学,我的第二母亲,她没有嫌弃我时不时的背叛与放弃,在我困顿之时又一次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臂膀,轻声将我安抚,以慈爱的目光微笑着鼓励我继续前行。在文学这条路上,有太多前辈、老师在我最艰难的时刻拉起我,将我从黑暗中托举出来,让我蹒跚走下去。
2024年年末,我顺利晋升了职称,成功加入省作协,宝宝也健康快乐地成长,时光的馈赠令我应接不暇,只能满怀感激地拥抱这些喜悦。回首往事,一幕幕令人感动又心酸。如今,我终于可以充满信心地对自己说:“站在新起点上,一定不灰心、不放弃,一定勇敢前进,乐观生活。相信未来的某一刻,那些纠结的、犹豫的、放不下的一切,一定都会慢慢变好。”
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你看,我用亲身经历告诉你,深渊中,种子会扎根。黑暗里,花也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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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的故事
李世杰(24岁) 中国葛洲坝集团市政工程有限公司职工
风是轻的,微弱地穿过河岸,像一个迟迟归家的旅人,低声询问那些被时光折叠的水流。这条河,村里人常说,它日日夜夜奔涌,从未停下倾听自身的回声。可是谁,又真的俯身去聆听呢?水流的故事,或许正如岁月的涟漪,散去后便成了失语者的低喃,只余一段无从追溯的轮廓。
莲池,是这条河的一段隐秘枝丫,更是村庄最柔软的角落。每到夏天,翠绿的荷叶铺满池面,洁白的莲花点缀其间。水底是泥鳅和田螺的栖息地,岸边的老柳树垂下枝条,几乎贴着水面。风吹过,枝条轻拨水波,像有人在琴弦上跳跃指尖。他最爱在莲池边玩耍,看母亲蹲在池边洗菜,双手拨弄水草,溅起的水花打湿她的手腕。那水温凉而柔软,像夏日的微风,也像一个孩子最初接触到的世界的温情。
莲池的水养育着村庄。春天,它被引到田里浇灌菜地;夏天,它为稻田注入生机;秋天,水流被舀起,用作酿酒的清泉;冬天,结冰的池面成了天然的溜冰场。母亲曾感慨:“咱们村离不开这池子。莲池没水,地里就不长粮食。”
那时的莲池似乎无边无际,水清得能看见水草与游鱼。天光映在池面,像一片未被尘世打扰的净土。风起时,荷叶摇曳,涟漪轻卷,池水仿佛诉说着什么。他记得,有一次母亲指着池水对他说:“你看,池子里装的不只是水,还有天,还有地。”他点点头,却不明白其中深意,只觉得母亲的眼神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悠远。
改变总是猝不及防。那一年,他刚上中学,村里的河流因水利工程被改道。莲池的水被引向别处,池底逐渐干涸。村里人开始在池底种庄稼,那些肥沃的淤泥让第一年的作物长得格外茂盛。可第二年,泥土的水分耗尽,庄稼也失了生机。老柳树的枝条枯萎了,树干孤零零地立在池边,像是守护着一片失落的记忆。
莲池边再没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夏日的蝉鸣也少了许多。池水干涸后,村庄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重,风里少了荷花的香气。母亲站在莲池旁,望着枯黄的荷叶出神,喃喃道:“池水没了,天就倒不进来了。”他不懂母亲的惋惜,只觉得眼前的池子变小了,而自己的世界,也变得单薄许多。
再后来,他离开家乡,去了城里求学。第一次站在城市的桥上,俯瞰河流时,他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河水被高楼与水泥管道束缚,像是被迫接受了某种冷漠的命运。他试图回忆莲池的清甜气息,却只能想起干涸的池底和枯萎的荷叶。
城市的河流是另一种存在。它们流动的方式僵硬而疲惫,发出的声音单调、刺耳,像是一种无奈的抗议。他每天听着水流撞击水泥岸壁的声音,心里浮现出对莲池的渴望。他闭上眼,试图从喧嚣中捕捉莲池的回声,却只能听见身边车辆呼啸而过的鸣笛声。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迷路。穿行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间,他无数次试图靠近水声,却发现那不过是排水渠的涓流。从高处跌落的水流砸在水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他蹲下来,把手伸进水里,触感冰凉,甚至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喃喃问自己:“这也是水吗?它还能养出荷花吗?”没人回答他,只有冰冷的水声回答:“我只知道流动。”
夜晚,他常梦见莲池。梦里的池水清澈见底,荷叶如舟,风中夹带着莲花的香气。他站在池边,看见儿时的自己正在水边嬉戏,母亲站在岸上呼唤:“回来吧,莲池还是你的家。”可当他伸手去触碰那片水光时,梦总会戛然而止。他从梦中醒来,耳边只剩下窗外的车流声。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像一片漂泊的荷叶,找不到归处。
去年的时候,他再次回到了家乡。莲池的位置早已变成一片低矮的菜园,池塘边的老柳树已不复存在。池底干裂的泥土上长出了几棵野草,风吹过,它们在空地上瑟瑟摇晃。池塘的尽头是一条新修的马路,路边栽了几棵梧桐树。
他走到莲池旧址,蹲下来,拾起一块小石头,低声道:“我回来了。”耳边仿佛响起了小时候荷叶摇曳的沙沙声,风中的莲花香气也似乎穿越了时间。他抬头望天,那是一片灰蒙蒙的云层,天光再也映不进干裂的泥土里。
母亲陪他走遍了村子。回到家时,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壶刚烧好的茶。母亲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轻声说:“莲池没了,这水啊,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甜了。”他看着杯中的水光,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却不知如何回应。
离开家乡时,母亲送他到村口。她站在梧桐树下,目送他的车远去。他回头望去,母亲的身影在车窗中渐渐模糊,像是莲池中的倒影。他突然明白,那些消失的池水与枯萎的荷叶,早已化作记忆的一部分,变成了某种无形的回声,深藏在心灵的褶皱里,等待着某一天被重新倾听。
莲池干涸了,但它从未真正离开。它的回声藏在时光深处,在每一个静谧的夜晚,轻轻唤醒内心深处的柔软。他开始明白,家乡的意义从来不在于它是否改变,而在于那些回声是否还能在记忆中发芽。
或许,这条河流的故事,依旧在诉说着不曾被听见的回声。而这些回声,将伴随着他的一生,指引他在失落与寻找中发现真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