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透过“困境”的窗口,看见我们自己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诗人、小说家黄梵出版了其个人写作史上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在《阅读障碍》中,他用编年的方式,收录了自1997年以来所写的16个短篇故事,呈现出个人的生命记忆。
这16篇小说的主角,在不同的人生跑道上,尝试穿越各种人生困境。这些困境,不仅是他们的个体遭遇,也是当代人正在或即将面临的。
踩了无数生活的“坑”
“文学说白了,本质上就是关于痛的文化。”在《阅读障碍》里,黄梵用16篇故事讲述人生的“痛”。这些“痛”,关于孤独,关于疏离,关于人生的荒诞。
在写小说之前,黄梵写了将近有10年的诗歌。“那个时候不是说我不想写小说,而是写小说应该踩的那些‘坑’还没踩到。”黄梵所说的“坑”,指的当然不是小说的写作技巧,而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生活中的沟沟坎坎。黄梵透过这些“坑”的表象,发现背后指向的人生问题,那是“我们人类在历史上或者说我们自己的生活中共有的一些挑战”。
在踩过无数的“坑”之后,黄梵突然觉得会写了,知道应该写什么了。“小说的世界,实际上就是把我们的困境,失败和疼痛,全部收集起来”,于是,就有了《良民》,有了《七毛》,有了《费马的猜想》……他将对所踩过的“坑”的思考,那些关于失败的人生经验,附在虚构的人物身上,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
黄梵不关心小说的主人公是否彻底解决他们遭遇的那些“坑”或者说人生困境,他迷恋的是穿越困境的过程。“这恰恰很像我们的人生。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但是并不因为有这样的结果,就认为过程无意义,恰恰因为这个结果的某种无意义,反而让过程变得格外重要。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一个思考过程:我们怎样在困境中穿越,哪怕最后是一个悲剧”。
黄梵正式写小说是在1996年的夏天,那是一篇并不成熟的作品,“被我太太枪毙了,她说你这不是小说,是散文”。之后,黄梵停写了一年,又回到之前的“试炼”状态。在之前的10年里,他写了无数个小说开头,但因为有文字洁癖,改一下就得重抄一遍,“两三千字的开头,感觉总也写不完”。
1997年夏天,黄梵写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短篇小说《凹痕》,发表在《作家》上。之后,随着对社会与人性的观察越来越深入,黄梵在小说之路上走得越来越远。《第十一诫》《南方礼物》《女校先生》……近30年来,他写了四部长篇小说,五十多篇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黄梵用精准、典雅的语言,以诗歌与小说合流的姿态,呈现生活的情态与常人的悲哀和愚昧。小说的主人公平凡得就像是我们身边的某某某,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众生,就是每一个人”,由此,他们的疼痛与失败,也就具有了普适性。
就像书中《阅读障碍》这一篇,写的是“老温”的个人遭遇,但黄梵认为,它更像一个时代的缩影,“我们虽然很多人没有生理性的阅读障碍,但有精神上的阅读障碍。我们这个时代,书在成几何级的增长,可是我们的阅读能力又在急速下滑,好像我们都患了阅读障碍征”。
追求无用之用的人生
作为小说家,黄梵无疑是成功的,他获得的十余座文学奖项,多是关于小说的。他的长篇小说《第十一诫》已成为经典文本,一版再版。
但在黄梵看来,在通往文学的道路上,他踩了不少“坑”,充满了失败的经历。
“失败”的起始点,被黄梵锚在了“高考”。黄梵毕业于湖北黄冈中学,当年,学校为提高升学率,让低年级的尖子生提前参加高考,刚读完高一的黄梵参加了考试,成绩低于北大录取分数线10分,而在报志愿的过程中又出现失误,最后入读南京理工大学。
黄梵从小的志向是做一些基础性的研究,那些看起来短期无用,长远地看却对人类极为有用的研究。但在南理工,他读的却是飞行力学,一个古典力学应用专业,属于短期太有用的专业。对他来说,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巨大的坎,是他的人生困境。
好在,古典力学应用对他来讲相对容易,他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就学到第一名。“在整个大学期间,用于本专业的学习时间很少,毕业论文我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完成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来读自己的书,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大二暑假,在没有任何资料的情况下,他重复了数学家高斯的一个发现。
因为成绩优异,黄梵留校,在本专业任教。“我可以做得很好,但是从我内心来讲,是不愉快的。”所以留校以后,他一直寻找出口。
他摸索到了诗歌。“生活里有很多墙,诗歌起到拆墙的作用,它能让人触及生活的意义,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真正透明。它就是我要找的看上去无用,实际上对人类长远的精神发展极其有用的东西”。
1983年暑假,黄梵每天开始写诗,从古体诗到现代诗。父母认为他是在荒废专业、自毁前程,把他们一位有20多年写作经验的老同学从四川请来,花一星期鉴定他满屋子的手稿,包括诗歌和依据古乐府民歌改编的小说,最后给了一张鉴定书,上面写着:毫无文学才华,建议从事文学之外的任何职业。
黄梵三年没写。到1986年,学校成立青年教工文学社,请他加入,他才开始恢复写作,但是再也没有告诉父母。
1988年,写诗多年的黄梵把自己调到了学校出版中心,当了编辑。2002年被借调到《扬子江诗刊》做了一年的编辑室主任,2003年又被请回学校的人文学院教书,从艺术史到文学史,再到写作课,回想这一段教书生涯,他说,“这是我一直都在寻找的理想生活”。
人生兜兜转转,在踩过了几个“坑”之后,黄梵最终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对“无用之用”的追求。
一直活跃在文学现场
虽然小说家黄梵很有名,但很多时候,他首先被当作诗人看待。这或许和他先以诗名世, 以及他写诗以来持续活跃的诗歌活动有关。
上世纪80年代末,在南京,黄梵和岩鹰、晓川发起“先锋实验集团”,办《先锋诗报》;和车前子、周亚平、路东,组建“南京大学形式主义诗歌小组”,办民间诗刊《原样》。《原样》后来传播到海外,在英国出了一本书,受到很大关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有三四个国家的诗人代表团到访南京,拜访“原样”诗人群体。
1998年,发生了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断裂”事件。韩东、朱文他们,以决绝的姿态,“和腐朽的文学秩序断裂,他们要在这一秩序之外创造新的文学和艺术”,黄梵也是其中之一。“我、顾前,刘立杆、朱朱,都参加了,后来在江苏文艺社还出了一本书,封面还是我们这几个人的合影。”
谈起20多年前的往事,已从南京理工大学人文学院退休的黄梵温和地评价说,“那时候年轻,有激情,有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味道,没有太多顾虑。现在看,它表达了对传统的态度。虽然有过激的地方,但它是一个很好的提醒,我们不能都成为大师的随从,我们要创新,我们要原创。”
“断裂”一代的友谊保持至今。黄梵跟韩东相识很早,在1986年南京市作协的一次会议上,韩东就邀请黄梵有空去他的工作室见面。黄梵那时候没有电话,直接冲了过去,结果碰了闭门羹,只好留了张条子。两人再次相遇已是1995年。
朱文现居北京,前年回过南京一次。“我在《意象的帝国》里还写了他《我爱美元》的八卦,那次碰到他,我说背后的故事能不能写?他说你随便写。”
新世纪以后,黄梵他们活跃在南京大学附近的半坡咖啡馆。那些年,他和何言宏、傅元峰、马铃薯兄弟等人发起“中国南京现代汉诗研究计划工作坊”,运作“年度汉诗排行榜”;和吴晨骏发起创办“南京评论”网站,2003年纸刊问世,至今出版9期。刊物聚合起育邦、傅元峰、何同彬等文艺青年。他们常常在半坡咖啡馆举办朗诵会、交流会、诗歌沙龙,那是那些年南京文学现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黄梵影响了很多文艺青年。《扬子江文学评论》副主编何同彬说,“我就是从他的文学密道进入了南京这一座丰饶山脉。因为他,我才真正意义上接触到了当代文学的肉身,见到了作家,见到了诗人,见到了艺术家,见到了他们,形成了这样一个艺术家群落,获得一些经验和感知,然后才成为一个做文学评论的人。”
现在,黄梵依然写诗、写小说,活跃在各个文学现场。不过他的部分精力也放在诗歌教育与小说教学上。在《意象的帝国》中,他教人如何读一首诗,如何写一首诗;在《人性的博物馆:七堂小说写作课》中,他尝试从自身的写作经验出发,给写作者点亮一盏灯。他愿意成为面向社会的写作课导师。用他的说,“教育不只是学校的事,也是每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