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平：落子无悔
大众新闻记者 石念军
聂卫平毫无疑问是中国乃至世界围棋界的传奇人物。
不管是中日围棋擂台赛堪称极致的表现，还是独步棋坛开启属于一个人的“聂卫平时代”，他大气磅礴、灵活善变的棋风，以及善于在复杂局势中破局的睿智与强悍，不仅为业界提供了榜样和借鉴，也为坊间留下了令人津津乐道的无数谈资。
拥抱AI 利用AI
作为中国围棋界的唯一一位“棋圣”称号获得者，聂卫平始终活跃在围棋行业的一线，数十年不辍。10月底，全国业余围棋比赛总决赛在济南举办，72岁的聂卫平出席活动并对比赛进行现场点评。借此机会，记者对他进行了采访，听“棋圣”谈关于当下围棋的种种。 若说近年最热的围棋话题，当数AI人工智能在围棋领域的应用，以及由此而生的“人机大战”。
对“棋圣”聂卫平的采访，就从这个话题开始。
聂卫平坦言，自己不仅一直关注这一现象，而且曾经亲身体验过围棋类AI应用程序。
“人工智能的出现和应用，对围棋来说是一件好事。”他说。
AI的出现颠覆了聂卫平对围棋的认知。2016年AlphaGo与李世石的对战，AlphaGo在四路的一个尖冲让他感受了AI水平的出乎意料，让他意识到人类棋手与AI在围棋水平上存在巨大差距。
让聂卫平印象尤为深刻的一幕是，柯洁在与AlphaGo的对弈中以0：3的比分落败后，禁不住躲到角落处潸然落泪。
柯洁为什么会如此沮丧？在聂卫平看来，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比分的落败，而在于对弈过程中的还手乏力。
“人工智能由算法操控，基本不会犯错误，这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聂卫平说，就目前对比而言，人类已经很难再与人工智能的对弈中取得优势。并且，从竞技的角度来说，这一差距恐怕只会越来越大。
聂卫平前几年曾经体验过一款人工智能程序，下了两局，感觉还算棋逢对手。但后来，随着版本的升级，当研发者再度邀请他体验的时候，即便是身经百战如他者也感到难以应对。人工智能应用技术高速的迭代升级频率，远胜人类棋手的成长与提高速度。
事实上，AI与人类棋手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在我们既往的认知里，围棋定式是棋手经过长期实践和总结形成的固定行棋套路。而AI凭借强大的计算能力和深度学习算法，往往能够发现一些在传统思维下被忽视的行棋方式和策略。
AI能够从全局的角度分析棋局，为棋手提供更宏观的策略指导。人类棋手在对弈时往往会受到局部思维的限制，而AI可以通过大量的计算和模拟，给出更符合全局利益的行棋建议。这有助于棋手培养全局观念，提高对棋局的掌控能力和战略决策水平。
同时，一些AI程序可以根据特定的规则或算法生成大量的棋谱。棋手可以研究这些棋谱，学习AI的布局思路、中盘策略和官子技巧。分析AI在不同局面下的行棋顺序和选择，将其与自己的理解进行对比，吸收其中的精华。
“现在很多职业棋手都在使用AI训练和备战。事实证明，只要肯下功夫，进步就会很快。”聂卫平坦言，正是因为AI打破了传统的围棋定式和思维方式，才为围棋的发展打开了崭新的空间，创造了无限的可能。
对专业棋手而言，AI打破了传统的围棋训练模式，提供了新的学习和训练方式：可以利用AI复盘分析，研究不同的行棋策略和变化。AI能够快速准确地评估棋局的胜率和走势，帮助棋手理解每一步棋的优劣，从而更好地总结经验教训。通过与AI大量对弈和学习，棋手可以接触到更多新颖的招法和思路，拓宽自己的棋路，提高棋艺水平。
“过去要想和高手对弈，只能通过比赛。而现在，随时随地能够与AI过招，获得以往不可想象的高层次实战经验。”他说。
72岁的聂卫平十分乐见AI在围棋领域的普及应用。尽管在他看来，“只谈胜负、不谈风格”的AI，在一定程度上也在弱化着围棋一些古老而独特的风格。但从竞技角度出发，棋手需要通过AI提升自己，应该积极拥抱AI、利用AI。
“AI提高了整个世界的围棋水平。”他说。
如果用段位来衡量，当下最前沿的围棋类AI应用程序大概是什么段位呢？
面对记者这一提问，聂卫平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有50段。”
现实中，围棋的最高段位为九段。显然，这是一个人类棋手无法企及的高度。
推动围棋成为必修课
围棋是聂卫平挚爱一生的必修课。年逾古稀，他仍倾力的一项事业，则是推动围棋成为中小学课程教学的必修课。
聂卫平少年时期的学棋之路颇坎坷，也具有传奇和励志色彩。
聂卫平幼承家学喜欢围棋。小时候，他本想报名象棋班，却因在少年宫把下围棋的伙伴赢了，被老师拉到了围棋班，误打误撞开始学围棋。
聂卫平先后师从过惕生、雷溥华等老师。过惕生对聂卫平的影响很大，过老住在聂卫平家时，与他下了很多指导棋，让他的棋艺进步飞快。从让六子开始到执黑平下，聂卫平逐渐成为一流高手。其间，陈祖德、吴淞笙、王汝南等围棋名将常来向过老求教，过老总是安排聂卫平和他们对弈，这让聂卫平学习到了各位名将的棋艺优点，为棋艺提升打下了坚实基础。
聂卫平10岁时就在北京市少年儿童围棋赛上夺得冠军，还获得过全国少年棋赛冠军。
1969年，聂卫平初中毕业去了北大荒。尽管条件艰苦、下棋机会少，但他依然利用业余时间练习。近三年的知青生活让他开阔了视野、丰富了阅历，对提高棋艺有很大帮助。
1972年，聂卫平结束知青生涯回到北京。1973年，中国棋院重建，21岁的他入选三十人的围棋集训队，由此开启了围棋职业生涯。
“推动围棋成为必修课，不是我说的，是陈毅元帅说的。”聂卫平说，自己数十年来一直为此鼓与呼，就是为了实现前辈的心愿。早在聂卫平10岁的时候，他就曾与陈毅过招对弈。
围棋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分支门类。过去，下围棋被认为是非常高雅的文化嗜好和人性修养。如今，围棋作为蕴含人性与哲学的载体，不应该轻易被搁置和放弃。
“说到‘琴棋书画’，‘琴’，在学校里对应有音乐课；‘书’，有书法课；‘画’，有美术课。独独‘棋’，完全没有着落。”近年来，一旦看到有些地方举办围棋进校园等推广活动，聂卫平十分高兴，也乐意亲往站台支持。
在聂卫平看来，围棋具有独特的教育功能和价值。学习围棋不仅可以加速儿童的智力开发、培养孩子的大局观，而且能够帮助孩子更好地解决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围棋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有的“和”与“共处”的思想，对孩子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的塑造有积极影响。
让他欣慰的是，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把围棋纳入学校课程：浙江衢州2022年实施了国内首部关于围棋发展的地方性法规《衢州市围棋发展振兴条例》，要求幼儿园、中小学开设围棋课程，高校、中职学校将围棋纳入课程体系，开设选修课程，鼓励设立围棋学院或专业，并且制订了覆盖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校园围棋年度赛事计划，引导学校将围棋纳入学校运动会项目；山东济南、青岛的一些学校积极推动围棋课程……
推动围棋进校园成为必修课，师资问题该如何解决？
聂卫平坦言，围棋师资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教育部门可以与专业的围棋机构、高校等合作，共同建立一套系统的围棋师资培训课程。通过设立不同层次的培训课程，满足不同水平教师的需求。眼下社会上已有很多围棋培训机构，教育部门也完全可以通过与市场服务机构合作的方式，引入社会师资助力课程教学，从而补足校园围棋师资紧缺的短板。
目前国内的围棋人口规模已经达到了6000万。在聂卫平看来，这是一个围棋事业蓬勃发展的时代，围棋进入校本课程必修课的时机实际已经到来。
是体育的，更是文化的
辉煌的战绩让聂卫平的影响超越体育，而更倾向于一种时代文化现象。
聂卫平10岁问鼎北京市少儿围棋比赛冠军，21岁入选中国围棋集训队。正是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在国内比赛中屡屡夺魁的聂卫平，开始站上中日围棋对抗赛和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舞台，一步一步地创造着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也制造着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聂卫平至为重要的棋坛表现是在1985-1987连续三届的中日围棋擂台赛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女排精神崛起的奋斗年代，也是一个体育力量带给国人无穷骄傲与激励的激情时代。
正是在这一浓厚的社会氛围里，聂卫平三次出战中日围棋擂台赛，三度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带领中国队取得史无前例的三连胜。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聂卫平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也已远去。或许，当下的许多人只知“棋圣”而不知他何以为圣。实际上，“棋圣”的概念本身就是超越了具体的体育成绩，更具文化现象色彩的高度概括。
聂卫平1988年3月被国家体委授予“棋圣”称号。这是迄今为止，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棋圣”。
一代棋手，何以为“圣”？
在围棋人士和文化学者看来，所谓“棋圣”，首先当有高超的棋艺，其次应有辉煌的战绩，再者须有广泛的影响，以及不容替代的精神特征。
显然，从这四个维度上看，聂卫平的“棋圣”之称，堪称实至名归。
事实上，聂卫平对于中国围棋的贡献，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在三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的11连胜，激发了遍及全国的围棋热潮，极大地推动了围棋在中国的普及和发展。
作为中国围棋走向大众的重要推动者，聂卫平对围棋的推广作用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自1998年以来，聂卫平更以成立围棋道场的方式，具体参与诸多的围棋教育普及推广工作。
此次在济南举办的全国业余围棋比赛总决赛，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在录制一段又一段的围棋推广话语。即便是需要重新录制，他也并不厌烦。
“只要是对推广围棋有利的事，我都愿意倾力去做。”聂卫平经常在各种场合提及这句话。这是他对围棋的承诺，更是根植于自我内心的信念。
聂卫平自小阅历惊人，一生波澜壮阔。丰厚的人生阅历赋予他宽容而又爽直的处事之风。采访中，记者数次误将其称为“曹老”。他对此有些不悦，但在指出记者的错误之后并没有发作。
也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记者最终没有问出那个曾经极度想问的问题：在您一生无数的对弈之中，如果选择一局重新复盘，会是哪一场？
因为在访谈过程中，一个答案已经映入了记者的脑海：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是对规则的尊重，更是对信念的恪守与坚持。就像我们曾经所见的那样，聂卫平对弈的每一步棋都历经深思熟虑，一旦落子便勇往直前，无畏无惧。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聂卫平的一生注定是属于围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