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华:解码两千多年前的神秘守丘刻石
中新社记者 牛琳
作为一种传递信息的神秘方式,漂流瓶成为航海时代人类跨文化交流的象征符号。投入大海的漂流瓶不知将漂向何方,被何人捡到,充满着未知、期待和浪漫。今年爆红网络的中山国文物守丘刻石,被网友称为来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刻在它上面的短短19字藏着哪些秘密?它是如何“唤醒”沉睡两千多年的“神秘古国”中山国的?中新社“东西问”近日就此专访河北博物院二级研究员刘卫华。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中山国文物守丘刻石为何被称为来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刻在它上面的神秘文字是如何被破译的?
刘卫华:这是一块战国时期的天然河光石,距今2300多年。它长约90厘米、宽约50厘米、高约40厘米,表面并不平整光滑,形状也不规则,显然未经刻意筛选或打磨。其珍贵之处在于,石面上刻有两行共计19字(含合文1处),这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的记事并表达对后人问候的石刻文字之一。这件被称为守丘刻石(又称公乘得守丘刻石)的文物,现展出于河北博物院。
守丘刻石的发现和研究过程颇为传奇。1935年,河北省平山县三汲乡南七汲村村民刘西梅掘地开垦,偶然发现一块刻有奇怪文字符号的大石头。这块看似寻常的石头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被刘西梅运回家,静置院中40年。
1975年,平山县三汲乡一带的考古发掘正在进行。前期勘定的七座墓葬(标号1至7号),上面均有大小不一的封土,推断应是规格较高的大型墓葬。但先行发掘的3至5号墓被盗掘严重,让考古人员既失望又迷茫。彼时,有老乡向考古队负责人之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现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陈应琪提供线索:村民刘西梅家有块刻字的大石头。至此,守丘刻石进入考古人员的视野。
面对石头上古老又神秘的文字符号,考古人员百思不解,后将文字拓下,寄给著名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李学勤。李学勤看后回信说,上面的字可以释读,但此前要先回答几个问题:石头出土的附近有没有大的土丘?有没有河流水泊?有没有高山?均得到肯定回复后,李学勤释读如下:监罟(gǔ)尤臣公乘得守丘,丌(qí)臼(jiù)将曼敢谒后尗(shū)贤者。刻铭看上去是18个字,释读出来是19个字,因“公”和“乘”被写成一个字,叫合文。
“罟”意为网,特指渔网,“监罟”即监管捕鱼的小官;“尤”意思是罪过,“尤臣”就是罪臣;“公乘”是复姓,“公乘得”为人名,自称罪臣当系被贬为监罟微职;“守丘”是看守陵墓。“丌”即“其”,“臼”读为“旧”,“曼”是人名,“丌臼将曼”可能是公乘得被贬前的部将;“谒”意思是“告”,“尗”读为“淑”,意为善,“后尗贤者”即后来贤善的人。通读大意为:监管捕鱼的罪臣公乘得在此看守陵墓,他的旧将曼敬告后来善良贤德的人。译为白话则是:“负责监管捕鱼的罪臣公乘得和旧将曼,我们现在给王看守陵墓,后世的君子们,你们可好啊!”
这块河光石就像一个来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被千年后的有缘人“捞起”,上面这些文字让人感受到一种跨越岁月长河、见字如面的温度。
中新社记者:守丘刻石上短短19个字透露出哪些信息?这块传奇河光石如何打开通往“神秘王国”中山国的历史闸门?
刘卫华:这一写一读间,就过去了2300多年。守丘刻石对于发现战国中山国很有启发意义,考古人员据此还发掘出中山国都城遗址——古灵寿城。
“河北平山战国中山王墓”为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之一。中山国由北方游牧民族白狄鲜虞部建立,自公元前506年明确见于《春秋》记载,至公元前296年被灭,两百多年间两度兴亡,国运曲折。中山国后期,迁都于今河北省平山县三汲乡一带,达到极盛,成为七雄之外最为强盛的“千乘之国”,纵横捭阖于燕、赵等大国之间,称“战国第八雄”。但是,由于中山国统治者非周王室宗亲,且历史短暂,史载缺略,其文物、遗迹又长期湮没于地下,故两千多年来成为鲜为人知的“神秘王国”。
守丘刻石的出现,令考古人员拨云见日。破译后的文字传递出丰富信息:首先,何人的陵墓才用守?一定不是普通百姓的墓,墓主人身份等级定然较高。且守墓人自称“尤臣”,意味着是国君的臣子,“旧将曼”显示其身份应是将军级的。考古人员据此推测,平山县三汲乡一带的墓葬应是王侯级的陵墓。加之春秋战国时,多数王国的王陵区距国都均不远,这坚定了考古人员在此寻找“国都”的决心。
在守丘刻石的指引下,中山国现,珍宝尽出。封土最大的1号和2号墓,经考古发掘证实是中山王厝墓和王后哀后墓。尤其王厝墓出土大量带有铭文的青铜器,上面明确有“中山王”字样。这些铭文记录了中山国的重要史实,确认了中山国王室世系。之后,考古人员又依据王陵位置,探明中山国后期都城——古灵寿城的城址范围。一直扑朔迷离的中山国渐露真容,人们得以窥见纵横捭阖的中山雄风和昂扬不羁的战国精神。
中新社记者:相较陈仓石鼓的恢弘大气,堪称“自媒体”的守丘刻石有何独特价值?
刘卫华:陈仓石鼓系春秋战国时期秦国“官方制造”,石鼓共10只,形如鼓而上细下粗顶微圆,每个重约1吨,上面均镌刻有“石鼓文”(大篆),是中国最早的石刻诗文,乃篆书之祖。刻铭精美规范、内容丰富,创下中国文物史上的奇迹。其真品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守丘刻石不似官方刻铭那般宏大、堂皇,其表达比较个体化。2300多年前,两个看守王陵的人,在守丘岁月里感叹时光流逝,也许某一天闲来无事,便畅想未来,决定向后世的人打个招呼,于是在石头上署上名字、写下问候。河光石较常见,但在这样大的河光石上刻出如此内容独特的文字,实属仅见。刻铭为小篆字体,属战国时期文字,较简略、潦草,字形不太工整规范,字的间距疏密不一,展现出自然质朴的情趣。
这块曾解开考古人员心中谜团的石头,现因其浪漫的表达和独特的文化价值走红网络。透过刻铭,可窥见当时社会的一些面貌和文化特征,为研究中山国的都城设计、官职设置以及文化面貌等提供了实物资料。
中新社记者:这个来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究竟是“问好”还是“教诲”?为何说这是独属中国人的浪漫?
刘卫华:守丘刻石上的文字表达很客气,“敢”是一种谦称,“谒”有“拜谒”的意思,两人以谦虚、虔敬的语气表达出对后人的问候和致意。这些文字信息穿越漫长的历史时空抵达现在,成为古人与今人的一种沟通和联结。
西方传统意义上的漂流瓶以瓶子为载体,据说海神波塞冬有一种神力,可将自己的意志通过瓶子传递给人类。之后漂流瓶逐渐成为一种冒险和浪漫的象征。在时间长河中漂流到现在的守丘刻石,同样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只是载体不同。
先秦时期,个体生命的自主意识尚未充分觉醒,在那样的年代,两个身份、地位并非王侯的人,自发刻下自己的名字和所做的事,并主动向后人问好,从而在时间长河的波点上留下生命的痕迹,这是极之罕见的。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们有了一定自我意识的觉醒,感受到个体在时间长河中的倏忽,用跨越历史维度的视角展望后世,这种超前的时空观念,真是令人感叹。
历史长河中并不只有王侯将相,虽然小人物的命运往往被冲刷得踪迹渺茫,但每个个体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有自己鲜活的故事。小人物反映大时代,当前的历史研究越来越关注社会史、生活史以及小人物的命运。人们看文物时,不能只关注文物本身,每件文物都联结着活生生的个体命运,都承载着曾经生动的思想情感与创造智慧。中山国青铜器上很多刻有工匠名字,当时的目的是带有监造性质的“物勒工名,以考其诚”。也正因此,后人得以记住那些亲手设计、制作这些灿烂文物的杰出工匠。作为真正的创造者,他们的名字随着精美的器物穿越了千年时光,闪耀着永恒的光芒。(完)
受访者简介:
刘卫华,梅西大学博物馆研究中心访问学者,河北博物院社会教育部主任、二级研究员,河北省博物馆学会理事长,河北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河北省第十四届人大常委会专家顾问团成员。发表有关博物馆学、战国中山国研究中英论文70余篇,“百家讲坛”《神秘中山国》主讲,专题片《中山国》《王厝时代》等特邀专家,出版专著《博物馆文化构建与传播》,主编《博物馆里的动物世界》获河北省优秀科普读物奖,专著《文物审美概论》《王厝时代》获河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