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为戏剧而努力 要为人生而努力
羊城晚报记者 艾修煜
《李尔王》《北国之春》《特洛伊女人》……铃木忠志的作品曾频频在国内演出并在戏迷中掀起追看和讨论的热潮。日前,这位85岁的日本国宝级大师携SCOT剧团和剧目《酒神》现身第十一届乌镇戏剧节,并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采访。
言谈中,这位做了一辈子戏剧,但坚称“不喜欢戏剧”的导演,不仅风趣幽默,还观点鲜明地申述了诸多独属于铃木忠志的戏剧观点与哲思。
现代人遭遇了“去身体化”
作为戏剧奥林匹克的发起者之一,铃木忠志是百年来第一位得以在国际剧坛上与布莱希特、梅耶荷德、彼得·布鲁克齐名的亚洲戏剧导演。剑桥大学出版的导演丛书,将其列为“20世纪引领时代的18位大导演”中唯一一位亚洲人,也是唯一一位既有哲学思想又有独特演员训练方法的导演。
然而,“我不喜欢戏剧”“我不想再谈论戏剧了”却是铃木忠志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时刻提醒旁观者,剧场和戏剧中“骗”的存在——表演者用自己的想法感染别人,将别人拉入一个共同的气氛当中,即“骗”。
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演员,就是“骗人的人”。铃木认为,演员说台词这个“骗”的行为,创造了一个深度空间,让观看者和被观看者,进入一种同在的状态。当演员和观众之间产生这种同在的那一瞬间,“你们相遇了,你们形成了某种关系,戏剧诞生了。”
因此,铃木强调空间的重要性:“戏剧之神就位于观众席正中心,现在有些剧场会把剧院中心设计成走廊,戏剧之神就成了那些迟到的观众,这很荒谬。”
作为创作者,铃木忠志擅长将西方经典借由日本风格浓郁的舞台和表演改编为多语言的当代作品。不过,他认为自己所围绕的创作核心始终是当下的社会:“我的戏剧,就是我对于社会的批判,体现着我对社会的看法。我研究的是现代社会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这种审视视角,“整个世界就是一座精神病院”也成为铃木的名言。在他看来,世界上并没有绝对健康的人,而人之所以会显得“疯疯癫癫”,恰恰是因为他们对生命有限性的清醒认识以及对精神理想的无限追求。
让铃木叹息的是,人们被网络、科技包围的现代生活,加重了这种“病态”。
“现代人在不断地‘去身体化’。过去,人和人的沟通只能通过肢体语言或面对面的交谈,随后出现了麦克风、电话、电子邮件,如今甚至是AI。两夫妻面对面同桌用餐,丈夫会敲短信问妻子‘好吃吗?’而妻子也用短信回复‘好吃’。这就是现代人的处境。高科技延展了人体的功能,作为生活工具,我不反对,但不能以此作为衡量文明程度的标准。”
“骗”的发生很有门槛
20世纪70年代,铃木忠志从日本能剧和歌舞伎的表演当中整理出一套演员训练方法,并以这套方法来建构舞台上演员的表演符号体系,试图通过对演员身体使用的强调,用以对抗“文明”对人身体的压抑和科技对人与生俱来的动物性能源的削弱与剥夺,同时也让剧场中的“骗”更为可信。
在他看来,“骗”的发生是一件非常有门槛的事,“骗得过别人之前,首先要骗得过自己。”铃木忠志认为,演员对于身体极致的训练,是“骗”的基础,以此才能将观众卷入“故事”的世界当中。
本届乌镇戏剧节,在《酒神》的舞台上,观众再次见识到铃木忠志标志性的舞台动作“水平移动”——演员们快速屈膝往复,但上半身笔直平稳且始终保持自身高度,宛如冰面上以笔直身姿滑行的玩偶。
这些动作看起来简单,实则困难,演员要在踏步的同时,保持重心的稳定,还要保持匀速的平移。
在铃木的观念里,演员不仅有一个观众能够看到的身体,还有三个看不见的“身体”——重心、呼吸、能量,“要想增强自己的身体能量,就要增强这三个方面,才能增加演员的身体质感。”因此,铃木带领的SCOT剧团,坚持在任何情况下都直接使用肉嗓发声,拒绝麦克风。
“在我看来,用麦克风的剧场就不是真正的剧场,演员必须要用自己的身体发出声音。如果观众在剧场中看到的是一个还不如自己的、需要借助麦克风等‘非动物性能源’发声的孱弱的身体,那现场看戏的必要性在哪里?就如同明明有电视转播,观众还是要去现场看运动员比赛一样,那是因为可以在竞技场看到比自己更强悍的身体与对抗。”
铃木忠志还坚持戏剧表演与影视表演应当泾渭分明:“SCOT剧团里的演员从来不去做影视表演,因为影视的表演是碎片化的,要求一个戏剧演员把原本舞台上一气呵成的表演,拆成片段来进行,如此一来,他的声音、表情、情绪、肢体都会从流淌的状态断掉。我常说演员应该像运动员一样训练自己的身体,运动员有自己专注的项目,不能让跑长跑的运动员去跑百米。”
“戏剧没有热情重要”
如今,戏剧作为现代演艺产业的核心产品之一,已经有了与工业化产品类似的特性。比如,在原版剧基础上被不断复制的多版本、与明星演员相互勾连的粉丝经济等。另外,在广告效应和经济效益的要求下,剧场也被越建越大。
然而,铃木忠志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的戏剧与“产业”一词无关,他不仅态度鲜明地反对大剧场的演出形态,更坦言自己的观众与一般意义上托举市场的观众无关:“我的观众大多数时候是专业人士,专业从事戏剧的导演、演员、学者、评论家,会从全世界来到利贺来观看我的戏,而非普通观众。”
45年前,40岁的铃木从东京迁居至日本的荒僻小村利贺,并将这座贫穷且气候多变、冬天积雪可达4米的荒僻小村,打造成自己人生戏剧最重要的布景与舞台,并利用一年一度的国际戏剧节,使其衍变为各国戏剧爱好者的“朝圣地”。
铃木忠志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强调了身体与土地、人与自然的纯粹、本质的关联,保持与外界的距离,警惕当代城市生活和现代科技对人的异化。他表示:“树越长越高,但根也随之在大地中越扎越深,向上与向下的力是平衡的。而人类随着文明的发展,距离地面越来越远,不要忘了,人类依赖大地:食物与能源来自土地,我们死后归于尘土。”
然而,在网络拉平世界的当下,以城市为核心的生活方式早已是年轻人的核心生活方式。铃木忠志的戏剧生活,并不具备广泛意义上的借鉴价值。
对此,铃木表现出淡然,时常直言“年轻人不喜欢戏剧”的他认为“戏剧也没那么重要”,他寄语年轻人“不要为戏剧努力,要为自己的人生去努力”:“找到你人生中重要的、有热情的事情,这是最重要的,不是戏剧也没关系。打个比方,如果一个女生觉得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很有热情、很有目标,那她就可以把‘跟这个男生在一起’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和生活方式。过程中,我们有可能被‘骗’——遇到困难、遭遇挫折,无法继续,那也没关系,你就再找一个新的目标去努力,只要它能够让你保持热情、忘乎所以、一心一意地做下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