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与400万
一个无内容、不更新的社交媒体账号,拥有400多万粉丝,这个数字还一直在增长。
账号名为Mortal,可译为“凡人”“终有一死的”。头像是豆豆眼的灰太狼戴着标志性的破帽子,页面背景中,隐约有一只歪头小狗。
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是谁注册了它。它的关注列表只有6个账号,签名是没头没脑的“求复活卷轴一张没有就算了”。
互联网中,流传着几张Mortal与网友的聊天截图,无法找到出处,也不能证明真伪:Mortal给网友留言“温馨提示,再不睡头发就要掉光光喽”,却被讽刺“你也一样”,Mortal回复道,“得了癌症做化疗,头发已经剃光光啦”。此外,截图中还有Mortal说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已签订器官捐献协议的内容。
也许是基于这些“传说”和账号签名的“求复活”几个字,一种关于Mortal身份的猜测出现了,人们说它属于一位罹患癌症的贵州女孩,之所以账号没有更新,是因为女孩去世了。
难以计数的社交媒体账号复制了Mortal的名字和头像。不少UP主制作视频,介绍关于Mortal的无法核实的传说。
这些甚至无法证明真伪的内容引发了大量关注,在一些平台播放较多的视频评论区,有网友呼吁互联网发言像Mortal一样善意,有人谈论自己患病治疗的情况,有人倡导公益,有人鼓励他人“好好活下去”,也有人批评“假的”“自我感动”“蹭流量是在吃人血馒头”。
今年年初,网友洪世龙在网上刷到了一条介绍Mortal的视频,他留言写道:“我要替Mortal看看这个世界。”
随后,他给社交媒体账号换上了和Mortal一样的灰太狼头像,昵称里加上一个括号——“(携Mortal看世界版)”。
在洪世龙看来,改ID是继承Mortal精神的一种表达。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他早已习惯“键盘侠”“对骂”“一言不合开撕”。当他看到那张聊天截图里,Mortal“用真诚击败阴阳怪气”,便希望世界上多一些这样的人。灰太狼也是他欣赏的动画人物,“有责任、有担当、有毅力,是我们男生要学习的好榜样”。
针对Mortal发表评论的,还有另一些人。23岁的网友祝钊康说:“我不想(成为)Mortal,我想好起来,永远。”
2022年,祝钊康的手上突然长满不规则的小红点,胸口发疼,“每天睡着睡着觉,鼻子就开始流血”。这年5月,他确诊了白血病。
祝钊康装上了40多厘米长的PICC管(化疗使用的、经外周静脉置入的中心静脉导管),在化疗前剃光头发。他说,在医院,因为害怕,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噩梦不断,往往刚睡着就到了第二天早晨的采血时间。到后来,他逐渐习惯,“比如针扎、骨髓穿刺什么的都没有害怕了,唯一害怕的就是怕我父母难过”。
在医院排队住院的时候,祝钊康会观察身边的病友:三四岁患白血病的小朋友,戴橘色棒球帽遮着光溜溜的脑袋,捧着与躯干同宽的平板电脑玩游戏;戴眼镜的光头大哥,闭上眼睛坐在轮椅上,脑袋后仰,靠在女朋友怀里。
也是在这段时间,祝钊康第一次刷到了有关Mortal的视频,并关注了那个账号。“(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时候Mortal应该还没去世,我们是感同身受,一起战斗的(战友)。”
祝钊康有很多这样的“战友”,病友群里,大家“不光是加油打气,还会分享治疗该怎样做、生活该怎么注意、哪个专家看哪方面比较好等”。
战场上总会有别离,祝钊康的一些病友离开人世。直到现在,他手机里还登录着一位病友的QQ号,他会时不时查看有没有新消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以后有人给他发消息,我看见了的话,就告诉那人一声,他不在了。”
在完成造血干细胞移植后的排异危险期,大数据让祝钊康再次刷到了有关Mortal的视频。这次,他看到评论区的网友“不管是生病还是没生病的,都用上Mortal的头像还有名字”。体会过病痛的他不能理解大家为什么想要成为Mortal,“能从中获得力量和精神是好的,但Mortal也许就像很多普通的病友一样,我们不至于(被)这样(神化)吧。”祝钊康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他推断部分网友只是“看了个视频,不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认为很酷”。
祝钊康从不觉得Mortal或自己的经历是一件“很酷”“值得歌颂”的事情,“不想把痛苦的内容发出去”。他用独特的方式记录那段特殊的“战斗”经历——给拍摄治疗情况的短视频配上欢快音乐,写下“还真是白血病”,调侃自己是“当代脆皮大学生”,在视频简介里祝福“看到作品的宝宝们都健健康康”。
后来,祝钊康注意到“Mortal去世”的网络传闻,尽管难辨真假,他还是感到了恐惧,他在评论区晒出自己患病前后的对比图片,想着再坚持三四年,就不再会害怕了。
祝钊康是幸运的,如今他自称已经“赢了80%”,基本回归正常生活。
和祝钊康的评论离得不远,王刚晒出了造血干细胞捐献的证书,写下评论:“去年拉回来一个Mortal,很遗憾一生只能帮助一个人,大家都要好好的啊!”
王刚是安徽省第552名造血干细胞捐献者。当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问起捐献流程时,他说自己大概在2020年登记入库,2023年5月匹配成功。问到捐献的日子,他几乎是脱口而出:“9月25日!”这天,他的血液“从动脉经由机器回到静脉”,一条生命也被他的“礼物”拉了回来。这是王刚“挽救了两个家庭”的日子。
刷到讲述Mortal故事的视频,王刚心里很不舒服,“(万一是真的,)年纪轻轻一个生命,就这样没了?”他不忍看到有人患病或是因病去世的视频,但又总会点进去“评论几条‘加油坚持’‘一定还有希望’”。在完成造血干细胞捐献后,他的评论又多了关于志愿捐献的内容。
这位“爱好捣鼓工具与设备”的阜阳大汉,从2016年开始参与各类志愿服务。他说,自己刚完成捐献时“不愿意把这事往外说,但说出去能科普,让更多人救更多生命,这是好事”。
“我们太和县是大县,136.9万人啊,只有6个人捐献过(造血干细胞)!”王刚觉得,还需要在更多人心里“种下种子”。
他分析:“大家对这事比较恐惧,但其实点进我主页,看到我好好的,什么事没有,也许就会想到捐献。”太和县的6位捐献者里,还有王刚的朋友,“他体型比我瘦小多了,我俩举手之劳,捐完以后该干吗干吗”。
让王刚感到遗憾的是,造血干细胞一生只能捐献一次,他没法救更多人,“所以只能多呼吁别人多救人”。目前,从网络数据来看,他发表的那条评论已有超过8000个点赞,说明至少有这么多人看到了他的捐献证书。“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考虑参与捐献,再有一个人(配型)成功,这个事就太值得了。”
那条同时让洪世龙、祝钊康和王刚发送评论的视频,眼下已有354多万次点赞和8万条评论,这些数字在变大。人们因Mortal聚在这里,哪怕直到现在,还不确定Mortal到底是谁。
在某种意义上,Mortal是一个隐秘的电子树洞,人们可以向它倾诉,写下自己的故事或是渴望,寻求共鸣。Mortal也像一个储蓄善意的基金。
想要成为“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男儿”的00后男生洪世龙,现在是一名退伍复学的在读大学生,说话时总会谈到部队里的生活。他在军营待了3年,退伍后仍怀念过去秩序井然的生活。
“我和Mortal差不多大,她肯定和我一样,想多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去看看想看的风景,想为国家、为社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退伍后的每一年,他都带着父母外出游玩,带着父母看世界。
谈到看世界时,洪世龙语调上扬,他认为“这个世界充满了美好”。
王刚发布的最新几条社交媒体动态里,他吊在高楼外墙,安装空调外机,网友评论称他为“太和蜘蛛人”,他点赞。他的首页写着“给生者希望,予逝者尊严”,标注自己是一名救援队员,置顶了造血干细胞捐献的视频。在其中一条作品里,王刚戴着头盔,穿着反光背心,肩上扛着一位老人穿越漫过腰际的洪水,走向远处的皮划艇。为这条作品,他配文写道:“人生一世最起码要选择不悔的青春。”
已脱离排异危险期的祝钊康重新长出了头发,在短视频平台上晒出好看的照片。他仍在病友互助群里安抚新确诊的病友,分享个人经历。他对Mortal这个英语单词有了新的理解——“men engaged in mortal combat”,意为进行殊死争斗的人。
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采访结束,祝钊康给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发来了一条消息,仿自传说中Mortal写下的那一条:“再不睡觉头发就掉光光咯~晚安!”
实习生 李铃澜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秦珍子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