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寿衣模特任赛男：用漂亮的礼服送别厚重的生命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谭雅丽

寿衣模特任赛男接到一项新任务：重新租一个发货仓库。

3月13日，在北京市朝阳区一个办公楼，中介带任赛男看了4间仓库。她看上其中一个，面积比较大，用户线下看寿衣时能一眼看尽更多款式，可容纳一大家子人来看。

要签合同时，房东却反悔了。中介对任赛男说，你们这行不好租房，你们别挑，得房东挑你们。

这份工作面临的挑战是多方面的。寿衣模特只是任赛男角色的一部分。入行时她从客服、运营做起，之后开始参与寿衣设计的工作，如今带团队设计、运营、直接服务用户、分析市场数据、反馈市场需求、开发新品等，都要一步步通关。

4年前，她偶然以“95后女寿衣模特”的身份走红网络。那时25岁的她说：“总要有人站出来，为人们向世界的最后告别做一点不一样的事。”

4年后，任赛男不断更新对这一职业的认知体会。她越来越体悟到，“想做的很多，但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她把自己定义为陪伴者。

3月13日，寿衣模特任赛男在北京发货仓打包成套寿衣。她介绍，寿衣全套配齐包括“四领三腰”，“四领”指上衣四件，罩衣、棉衣、夹衣、衬衣，代表春夏秋冬四季有衣可穿，有四季和睦家庭圆满之意，三腰指下衣三件，罩裤、棉裤、衬裤，代表子孙后代多福多寿多禄。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谭雅丽/摄

陪伴

寿衣店一直开门是行业规定，营业时间是周一到周日24小时，不论天气好坏。

因此，寿衣从业者也被称为“守夜人”。

睡觉时，任赛男总把手机铃声调到最高音量，24小时开机。因为忌讳，很多用户拒绝将寿衣提前买回，但急用时，又要求1小时内送到。任赛男常听老板讲起为赶时间连夜买站票乘绿皮火车从郑州送货到北京的往事。

“有时睡得沉接电话晚了，我都第一时间向用户道歉。”任赛男坦然接受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她觉得这是年轻从业者少的原因之一，“自由度低，除夕夜也得送货，很少有年轻人能接受这一点”。

关乎死亡，顾客大都带着悲痛和信任找到任赛男。“做了这么久，我的感受是除了服务好，还要安慰好（顾客）。”有时，任赛男会全程跟着顾客完成仪式，“说想让我在，因为他觉得会安心”。

面对顾客的故事，任赛男时常会感到无力。曾有一名30岁左右的男性顾客找到她，知道自己因病将要离世，不忍家人为他准备寿衣，便瞒着家人自己咨询如何准备。

“我们能做的真的很少，只能尽量安慰。”任赛男知道，“有时有用，有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可还是忍不住想去安慰。”

事后，有些人会删除她的微信。任赛男也会失落：“挺难受的，他们对我说谢谢时，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真诚，结果说删就删”。直到入行第3年，任赛男问一位失去亲人的朋友，事后会不会和提供殡葬服务的人聊天，朋友说：“不会，不想再看到他们。甚至看到他们的联系方式都会想起，心里会不舒服。”

这次聊天让任赛男得以释怀，“后来再被删时，我就理解了。”她说，“我希望他们好，能尽快投入正常生活”。

任赛男渐渐意识到，自己和顾客的缘分只是一期一会，只做一程陪伴。她的自我定位逐渐明晰：“他们需要我，找到我，那我就在，尽全力提供服务和安慰。他们没有需要，我就不打扰。”

“五福”最早出自《尚书·洪范》：“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尽享天年，长寿而亡是人们从古到今的向往。任赛男发现，很多老人越到最后会越从容、越豁达，会为自己准备寿衣。其中一位老人为自己和老伴咨询寿衣，任赛男想安慰老人，还没说出口，老人就安慰她，“小姑娘你还小，没事的，年龄到了。”

一位老太太买到中意的寿衣后，说要带给闺蜜们看，如果她们也满意，就买一样的款式，下辈子还要一起再做闺蜜。

4年前走红后的2个月里，任赛男接受了很多采访，常被问及“如何看待死亡”这类让她答不上来的问题。

任赛男坦言，“我对死亡没有概念，我能感受到的，是通过这份职业和用户得到的坦然，是通过帮别人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和工作的意义。”

入行后，任赛男经常不被理解，因此在介绍职业时一直很低调：“我就是一个平常的人，做的是一个平常职业”。受到关注，她坦言“很意外，甚至有点惶恐”。

惶恐源于网友的非议。“阴气太重无人敢娶”“要是我女儿做这个工作，多不吉利，难以接受”……相比于自己受攻击，任赛男更害怕家人受影响。那时她结婚不到1个月，她担心婆家人听到不好的言论后，影响对她的看法。

好在任赛男一直被老公从恋爱时就一直坚定地支持着。

任赛男的走红是偶然，入行也是偶然。

2017年，任赛男从郑州某大专电子商务专业毕业时，向不少公司投出简历，因缺乏工作经验求职失败。在沮丧时，她收到一家寿衣店的入职邀请——这是一家不设工作经验门槛的公司，“让我第二天就入职”。在和男友的通话里，任赛男开心不起来，行业的特殊让她陷入犹豫和恐惧。

“电话里他批评了我一顿，他说这都什么时代了，你怎么还有这种思想？”男友劝慰道，“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都一样吗？你应该去。”

任赛男决定试试。进入公司前，她因胆小从未参加过葬礼，对殡葬业感到陌生和害怕，“没有太多认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

对工作的付出让她对殡葬业的陌生感很快消失殆尽。和顾客接触后任赛男发现，选一件心仪的寿衣并不容易。在开发设计新品寿衣时，任赛男常代入使用者角色作设计，“当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也想穿得漂漂亮亮地离开，有尊严地和这个世界告别，不留遗憾”。 她只把这当作普通面料做出的漂亮礼服，“只是叫做寿衣，没什么好怕的”。

从用户分析、与设计师沟通确定廓形、挑选扣子面料，到看到漂亮的成衣，短需2个月，长需半年。“当你参与一件寿衣的开发设计，偶尔还会被海外用户购买时，就只会想钻研怎么能设计得更好”。

很多线上用户无法到店挑选，公司便有了让任赛男到直播间试试样式，让用户看看效果的想法。

于是，任赛男就成了“寿衣模特”。

面对“天降”的热度和流量，任赛男和老板并不希望借此营销多卖货，当时作出决定：停止直播，拒绝采访。“做我们这行，顾客遇事心里本就不舒服，如果主动去营销带货，会违背我们的内心。”他们选择被动等待有需求的用户，“如果（用户）找到我们，就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服务好，不想博眼球”。

色彩

近年来，任赛男发现，年轻人对殡葬行业的认知有了改变。

7年前，公司难招聘到人，不少应聘者临到入职时反悔，不来报到。任赛男入行时，公司年轻同事少，学历以中专、大专为主。现在，不少00后进入公司，90后、00后员工占比54%，有本科生、硕士，还有留过学的年轻人进入这一传统行业。“以前我叫别人姐，现在来了好多叫我姐的小孩。”

殡葬业影视作品也让更多行外人走进行业、走近职业人，了解从业者的工作现状与人生故事。在评论区，网友引用《人生大事》《三悦有了新工作》《寂静人生》《入殓师》等台词替任赛男“回怼”恶评。

这不是一个高薪行业。任赛男在招聘时，会问大家为何选择这一行业，多数应聘者回答：你们愿意教东西。

任赛男好像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这些年轻人面临着和她毕业时同样的困境：缺乏工作经验。“很多公司不愿意接纳没有工作经验的人。”任赛男介绍，“我们不排斥（没有工作经验），只要愿意静下心来学，我们会愿意教”。

任赛男带新同事参观库房时，多次惊讶年轻同事第一次接触殡葬品的平静反应，“你不害怕吗？”任赛男询问。“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普通的东西吗？”他们回答。

在这个以老年人为主要服务对象的行业里，任赛男觉得，“年轻人需要承担一些（责任）。”她说：“年轻人的加入能让‘黑白灰’的殡葬业变得有了‘色彩’。”

如今，面对顾客的多元需求，公司里的寿衣风格样式在传统唐装、中山装、现代装的基础上，还新添了新中式、汉服款、旗袍等小众款式。

“为了容易穿上，寿衣比正常的服装会大一些，这是和正常服装最大的区别，也有宽松富裕、福泽深厚的寓意。”参与设计后，任赛男一直保持学习，“花形一般用花朵比较大的”“设计寿衣不是单件，是从里到外上四下三七件套、从衣服到鞋帽的成套设计”……

和普通服装设计一样，寿衣也讲究色彩、材质、风格搭配。她带团队去各地参加服装展、面料展等专业展会，去听电影《入殓师》的技术指导及原型人物木村真二讲述专业知识里的人文关怀，去殡葬展会体验行业里应用的新科技，去博物馆里学习传统花纹样式用于设计中……

有时为找到一颗搭配古风寿衣的扣子，任赛男要在各地面料市场展开“地毯式搜索”，“会比较‘佛’，直到遇到自己觉得最合适的才可以”。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任赛男介绍，相对其他地区，上海的旗袍寿衣更受欢迎。在一款汉服款寿衣产品简介下，网友评价：颠覆了对传统送老服的认知，很美。

经常接到的海外订单也是对她努力的正反馈。由于成套寿衣及包装体积大重量重，发货到国外，运费有时可达4千元，“运费比产品贵”。任赛男很自豪，“虽然我学历不高，自己没出过国，但我设计的衣服能卖到美国、英国，我们的东方美学、我们的产品能走向世界，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