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西海固残疾青年团队的电商创业试验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敏龙
残疾人辛宝同今年36岁，工作时，他能根据一件商品的尺寸恰到好处地打包成待出库揽收的快递件，能坐在轮椅上整理低矮货架和展台上的商品，也能坐在电脑前关注电商平台的订单数据。下了班回到隆德县残疾人托养中心，他常去康复训练室锻炼，能借助大臂的力量在双杠内向前挪动身体。
辛宝同居住的隆德县残疾人托养中心，是2016年以来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隆德县在福建省援宁工作队指导下建成的4处残疾人托养中心之一。残疾人入住这里，能享受集全免费食宿、就业创业培训、康复训练于一体的“托养+”帮扶。
在这里，他新学了电商运营技能。辛宝同领衔的残疾人电商创业团队还在2019年6月注册成立了宁夏隆隆薯闽宁助残商贸中心。
托养帮扶+就业创业培训，让残疾青年重拾生活信心
辛宝同从小生活在隆德县神林乡辛平村一个农民家庭，2012年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家煤矿工作，“矿上环境艰苦，但工资高”。他以为接下来将靠着这份工作和收入养活自己、孝顺父母。但次年年初因为一次病毒性感染，他昏迷了1个多月，苏醒后的后遗症就是下半身瘫痪了。
为了治病，辛宝同的父母举债近30万元。两年多后，他的父亲外出打工因车祸全身瘫痪了。他曾不断怀疑人生：“麻绳真的专挑细处断吗？”
在年富力强时成了家里的累赘、看着母亲同时照顾两个残疾人，辛宝同一度对未来的生活感到无望，持续两年多时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每天对着窗外发呆，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那几年一直处于人生最低谷”。
辛宝同的人生转机出现在2017年8月。
福建第十批和第十一批援宁挂职干部、闽侯县委常委樊学双挂职隆德县委常委、副县长后了解到，在这座位于宁夏六盘山集中连片特困区的县域，约有1.3万名残疾人，占全县总人口的7.2％，群众因残致贫的问题曾长期存在，辛宝同一家的困难就是典型情况之一。
2017年8月，在闽宁协作机制和隆德县残联的联合协作下，辛宝同和父母被安排到隆德县残疾人托养中心集体居住生活。
在这栋7层的白色大楼里，他们住进了一间三人房，出入有电梯，各类无障碍设施让日常生活减少了一些困难，有免费的一日三餐，晚间可以看电视、和新认识的残疾朋友聊天，平时他和父亲能借助专业器具参加复健训练。
与辛宝同一家共同在此生活的，还有40多名来自隆德县各乡镇的残疾朋友。
托养中心还设置了闽隆福馨托创园，组织其中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以及在托养中心照料他们的家庭成员，一起学习制作人造花、灯笼、纸箱等简易手工技能。辛宝同的母亲被安排到人造花车间上班，每月有1900多元的收入。辛宝同选择和年轻的残疾朋友一起参加电商实操培训班，学习在网购平台注册运营维护网络店铺。
1年多后，有了一定电商技能的辛宝同、李佳、李攀龙等5名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年轻人，合伙成立了隆德县残疾人电商协会。为了便于商品销售，2019年6月，他们又成立了宁夏隆隆薯闽宁助残商贸中心，注册了残疾人的自主食品品牌——“隆隆薯”商标，主销产品有隆德县内的道地中药材黄芪、党参、当归、甘草，也有来自西海固地区的杂粮、红薯粉、牛羊肉，还有宁夏其他地市的枸杞、枸杞果糕、沙棘汁等，“我们只联系上游生产商做销售、不从事生产”。
“其实刚开始做电商时，我心里也没底，怕自己能力不够，白忙活一场。”辛宝同总记着一个细节：有次谈完业务，自己助推轮椅到了车旁，樊副县长二话没说抱着他上了车，“当时我脚上的泥土蹭到了他的身上，但县长并没在意，还关心地问‘宝同，你好着没（还好吗）？’”
“我当时很感动，决定跟着樊副县长走，肯定没问题。”辛宝同说。
创业第一年收入近13万元，他主动退了低保
宁夏隆隆薯闽宁助残商贸中心的办公场地，位于一栋3层楼的建筑内。一楼最显眼的位置是一间扶贫助残隆隆薯隆德体验店，店内的橙色系装修透露着清新活力感。
为了方便办公，店内的产品展示柜普遍被设置得低矮一些。辛宝同和其他坐着轮椅的残疾员工，能较轻松地伸手拿到展示台和左右两侧靠墙货架下面两层的货品。他们拿到货品，从展示台下抽出快递包装箱和胶带纸等材料，几分钟就能打包好一件商品。
从事电商创业3年多，除了团隆德县委派驻这里参与帮扶工作的西部计划志愿者外，辛宝同的团队人数最多时，约有10名残疾人。
库房管理员赵远患病严重时躺在家里下不了地，好在经过治疗能坐轮椅了。尽管上半身至今仍不能完全挺直，但他不愿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在商贸中心负责统计订单数量、安排订单产品出货、盘点库存。2020年，他还考了机动车辆驾驶证C证。隆德县城内的近距离订单配送，他努力完成了不少。
29岁的美工李佳是一名脑瘫患者，必须借助轮椅行动。遇到几厘米高的门槛而没有别人辅助时，他会努力抬起右脚猛地往地面蹬一下、为轮椅助力。
李佳从没上过一天学，前些年用非智能手机学打字，掌握了一些拼音、认识很多汉字。在闽隆福馨托创园的电脑前，他喜欢把看见的绿叶、云朵等自己认为美好的事物，写成诗文，“先打出一个字，再根据弹窗出现的不同词语学习、选择、组合成句子”。
尽管因为手抖，李佳使用鼠标会比常人慢一些，但靠着这种办法写出了“亭台独醉酒独清，人定灯明泣雨凝”等5万多字的诗文。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用制图软件制作宁夏特产的电商广告图。
客服李攀龙2015年在建筑工地务工时被砸伤，此后只能借助轮椅生活。客服张福兴与辛宝同一样，也是下肢瘫痪、需要借助轮椅才能行动。“包邮吗”“发什么快递”“多久能到货”“想换货怎么办”……他们俩在商贸中心负责在线上和线下为消费者提供产品咨询，及时给店铺补货上新、为促销产品改价。
3年多时间里，陆续还有五六名残疾女青年加入商贸中心的销售团队。坐在直播镜头前，她们以美丽的淡妆示人，用最朴实贴切的话术介绍家乡的样貌和隆隆薯系列产品。在店铺的直播间弹幕和短视频评论区里，IP地址显示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发消息说：“给你们点赞”“支持宁夏特产”……
创业第一年，辛宝同的个人收入接近13万元后，主动向有关部门递交了退出低保申请书。他说：“希望把有限的资源留给更多有需要的人。”
在闽宁协作机制的帮助下、在辛宝同创业团队的共同努力下，截至2022年年底，商贸中心的销售额突破4000万元，累计吸纳4批次2288名隆德县的残疾人以资金入股、享受近300万元盈利分红。
以2019年首批入股300元和1000元的残疾人为例，他们已享受过3次盈利分红，首次分红翻了一倍，分别收到了600元和2000元。不过，受疫情影响，商贸中心把近两年的资金入股分红比例，随销售额逐步调减至50%、10%。
“残疾人不是社会的负担，也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就业创业”
今年32岁的齐宝利2016年从宁夏师范学院毕业后，曾是一名在团隆德县委工作的西部计划志愿者。2019年，他被团组织派驻到宁夏隆隆薯闽宁助残商贸中心工作。第一年，他依托此前持续实施的闽宁协作项目，帮助商贸中心改扩建冷库、对接团体订单等。
此后的3年多，他带着共青团的帮扶职责，与其他几名西部计划志愿者一起，融入这支年轻的残疾人创业团队，逐步熟悉产品营销、设计包装和订单业务。因为大学学的是绘画专业，他常和李佳交流完善产品推介设计图。11月，他向团隆德县委申请加派了1名西部计划志愿者，为隆隆薯系列产品开启了直播带货。
“商贸中心只做销售环节，市场上的同类产品太多，产品的价格、质量竞争很激烈。”齐宝利介绍，近4年的电商销售情况是，开心果、巴旦木、腰果等坚果并非隆德特产，且单价高，个体消费者购买力不强。不过，疫情过后，中老年消费者对中药材的购买力较强，隆德中药材系列产品能占总销量的1/3。另外，宁夏枸杞销量也能占10%。
今年，辛宝同的创业团队将线下销售方向继续往自治区内和福建再扩大，推出了面向福建的宁夏特产团购销售方式，产品品类主推沙棘汁和隆德中药材。
“目前，沙棘汁是商贸中心的第一大销售品类。”齐宝利介绍，此前，隆隆薯品牌的沙棘汁里加了白糖，但被消费者认为果汁含糖量高，因此丢掉了很多客户。前不久向上游生产商反馈了这一问题，正在改进果汁成分、将白糖换成蜂蜜。最近正在试尝和确定改进后的果汁样品。另外，为了用更纯的果汁口感留住消费者，最近和上游生产商协商，将沙棘汁浓度从30%提高到40%，“2024年元旦春节的销售旺季就要到了，要争取把之前跑掉的客户再争取回来”。
齐宝利还提到，隆隆薯品牌食品营销近3年，消费者对产品外包装出现了审美疲劳，包装设计还需要优化更新，让消费者看一眼外包装或许能记住产品。“未来还要和上游生产商、物流合作方，共同优化运输配送、降本增效。”
创业3年多时间，辛宝同深刻体会到，残疾人创业不容易，多亏了党和政府及社会各界的支持。“但不能总以残疾人身份博取外界同情，总归要靠经营实力才能走得更远。”他们曾遇到“职业打假人”、被举报到市场监管部门，有过几次为产品举证说明和向对方退货退款赔偿的不愉快经历，为此时常复盘得失、改进工作方法。
经过近4年的工作，李攀龙和张福兴在线上和线下的客服岗位上“一对多”与全国各地的消费者交流，尽管容易忙中出错，但日积月累的锻炼让他们与人打交道时，有底气和自信了。在商贸公司工作后，李佳收获了爱情、去年率先“脱单”结婚了。他的妻子腿部有轻微残疾，但能行走、还能帮他推轮椅。
对于每月少则2000多元、多则3000多元的工资，还有社保和节日福利，他们都说：“感觉自己有了价值感和获得感。”
有一次，他们聊起“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最想做什么？”
辛宝同最想回到童年时，因为可以无忧无虑地和小伙伴们自由奔跑玩耍，“生活就是哭着生下来、笑着走下去，创业这件事贵在坚持。在经历中成长、在困难中坚强。残疾人不是社会的负担，也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就业创业。我相信能带动更多残疾人致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