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外劳从“现代奴隶”变身“香饽饽”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 梓

　　为了赚钱在家乡盖房子，越南青年阮文通借了大约1万美元，抛下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到日本埼玉县一家建筑公司当“技能实习生”。根据日本的外国人技能实习制度，发展中国家人员可赴日“研修”数年并与企业签订合同，边学技术边赚钱。为外国人安排技能实习的机构有责任替他们找工作，不能在合同期满前强迫他们回国。

　　然而，仅仅8个月后，阮文通的梦想就破灭了。安排他实习的机构强迫他在一份“辞职信”上签了名。阮文通告诉日本放送协会（NHK），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赶走。

　　对在日本的外国实习生来说，不明原因的遣返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家技能实习生管理机构的高层人员向NHK透露，出现这样的“强制遣返”主要是因为给实习生换工作的程序太繁琐。“大量文书工作和官僚作风意味着，将一名实习生介绍到另一家公司至少需要两个月。在此期间，管理机构必须承担实习生的所有费用，包括房租。”NHK称，在日本，这些人被视为“方便的外国劳力”，虽然有法规保护他们的权益，但只要管理机构通过篡改文件等方式规避法规，政府就会“视而不见”。

　　与那些遭受长期虐待的外劳相比，阮文通或许是幸运的。

　　据日本共同社报道，2022年，一名40多岁的越南外劳在一家工会组织的支持下召开记者招待会，向媒体讲述他在日本西部一家建筑公司遭到的虐待。他要求安排他实习的公司和监督机构道歉并赔偿。

　　这名男子表示，他到这家建筑公司工作约一个月后，开始遭受日本同事的辱骂和殴打。在大约两年的时间里，他被踢断过3根肋骨。有人将脚手架部件扔到他脸上，导致他牙齿断裂，嘴唇破裂。一段视频显示，这名男子在一辆卡车后工作时，有人用拳头、扫帚击打他的头部和身体。另一段视频中，一名男子斥责他没有用日语回应，然后打了他。这名越南外劳不敢反抗，也不敢报警。他说，保持沉默是因为害怕失去工作，让其他外劳陷入麻烦。

　　向他伸出援手的工会组织主管武藤贡指出，这样的遭遇不是个例：“技能实习生领取低薪、遭受暴力和职场欺凌非常普遍。暴力的根源是（日本社会）缺乏人权意识、有种族歧视。”

　　由于少子老龄化和严重的劳动力短缺，日本依赖外劳的领域正在扩大，但外劳的工作环境恶劣，导致“跑路”的人越来越多。新加坡《联合早报》援引日本法务省的数据称，去年有9000多名外劳因不满雇主拖欠工资、骚扰等侵权行为而逃走。当局担心继续忽视外劳人权将令日本在争夺外国人力资源方面处于劣势，因此决定为外劳“松绑”，例如允许外劳跳槽。

　　共同社报道称，日本政府10月18日召开专家会议，为一系列外劳逃离事件探讨对策，就修改相关制度展开讨论。根据会议提出的报告草案，在一家机构工作满1年且具备一定技能和日语能力的外劳，可以在同一领域内跳槽。

　　关注在日外国人人权问题的律师高井信对草案提到的“日语能力”这一条件表达了担忧。他指出，如果雇主不给外劳提供学习的环境，他们的语言能力就无法提升，跳槽也无从谈起。日本律师联合会表示，禁止跳槽是对人权的侵犯，不应对此设置条件。

　　《联合早报》称，不久前，在外劳支援团体举办的听证会上，一名27岁的印度尼西亚外劳讲述了遭雇主虐待的经历。他在兵库县给一户渔民当帮工，除了元旦和“黄金周”（4月底至5月初）之外，没有固定的假日。“他们不把我当人看。我经常在船上遭到打骂，有一次还被利器刺穿头盔，伤及头部。”他说，在这样的虐待下，他的体重比来日本之前轻了20公斤。他不堪忍受，逃走寻求庇护。

　　日本政府1993年设立外国人技能实习制度，宣称以此向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人员传授农业、建筑、食品加工等行业的技术。但据NHK、法国24电视台等媒体报道，这一制度长期受到诟病，被认为是日本公司从别国“进口”、剥削廉价劳动力的幌子，是披着合法外衣的“现代奴隶制”。

　　“技能实习制度本应培训来自亚洲发展中国家的劳动者，让他们带着知识和技能返回祖国。实际上，它成了一种将外劳引入日本，弥补日本制造业、农业和建筑业劳动力短缺的制度。观察人士警告称，它为滥用制度创造了成熟的条件。”法国24电视台称，为了来到日本，许多外劳花了1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4.9万元）。他们负债累累，大多从事日本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或危险工作。这些人拿着最低工资，学不到什么专业技能。大多数外劳不了解自己的权利，尤其是那些几乎不会说日语的人，他们即使受到虐待，也别无选择。

　　2017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6000家雇用技能实习生的日本公司中，70%的公司违反了就业法。“从无法忍受的长时间工作到无偿加班，再到工伤事故后受到被解雇的威胁……虐待事件不断增加。在与工作相关的死亡案例中，技能实习生的比例过高。”法国24电视台称，女性还面临性骚扰等威胁。

　　日本《朝日新闻》报和《日本经济新闻》报指出，一直以来，日本只把外劳当成经济波动时各行业临时工的“调节阀”，但情况今非昔比。30年前，日元高涨，日本政府以协助第三世界提升技术为由，很容易与发展中国家达成协议。现在，随着日元贬值，日本对外劳的吸引力大不如前，若不改善外劳的工作环境，将难以在国际劳动市场上网罗人力。

　　日本少子老龄化趋势已持续多年，各行业劳动力缺口越来越大。以交通业为例，日本厚生劳动省的数据显示，2011财年，该国约有34万名出租车司机；到了2021财年，这一数字约为22万，10年间减少了30%以上。全日本卡车运输协会、日本巴士协会和全国计程车联盟在2023年的业务计划中，强烈呼吁当局引进外籍司机填补空缺。

　　应各行业的呼吁，日本政府准备在明年放宽相关规定，大量引进外劳。《朝日新闻》报称，自民党的外国劳动者特别委员会正在探讨如何“在生活层面吸引外劳”，表示不仅要重视他们的权益，还要让他们觉得能在日本舒适地居住、养育儿女。

　　想达到这个目标，日本似乎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