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如磐石》：士农工商与阿喀琉斯之踵
注意：本文有严重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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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热映的张艺谋导演作品《坚如磐石》，是陈宇与他联合编剧的首部电影。但因种种原因，影片于2019年完成剪辑之后，没能像两人后续合作的《狙击手》《满江红》一样如期公映。公映版与传闻中的粗剪版也许存在较大出入，不过呈现效果足以震撼人心，道出好饭既不怕晚，也无惧菜品的变化。
《坚如磐石》海报
《坚如磐石》虽然是张艺谋拍摄的首部当代都市犯罪悬疑题材的电影，赛博朋克风格的色调看起来也不像已经70多岁的他会使用的视觉语汇，但影片一如他这几年执导的《影》《一秒钟》《悬崖之上》等题材迥异的作品般，折射出他无比年轻的创作心态：他比众多青年导演更敢试新，也更能出新。
同时，《坚如磐石》像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菊豆》《活着》《满城尽带黄金甲》等电影一样，体现出他对于中国的社会结构、权力模式、人情世故等的犀利洞察。他的镜头下，手握权柄者与无钱无势者，都是时代棋局中的棋子，只不过有将（帅）与卒（兵）的区别。他擅长拍摄时代环境、社会阶层对于个体命运的塑形，展现造化弄人之时并不忌讳直面人性之恶，但也常会往沉重压抑的基调中注入一抹光亮，让善意与希望从人性的深渊中浮出。
结合剧情来看，该片的中英文片名都带有双关意味。
《坚如磐石》剧照
中文名“坚如磐石”，既用金江市首富黎志田（于和伟 饰）、副市长郑刚（张国立 饰）以及郑刚妻子何秀丽（陈冲 饰）背后的靠山等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说出官商勾结形成的利益同盟的坚固，也用巡视组组长（陈道明 饰）、公安局技术科警察苏见明（雷佳音 饰）以及苏见明的同事兼前女友李惠琳（周冬雨 饰）等人物的作为，道出人民政府扫黑除恶、反腐倡廉的决心与行动牢不可破。
英文名“Under the light”，则既指权钱交易在暗处完成，又指这种见不得光的交易必将大白于天下。
国家严厉打击黑恶势力的背景下，类似的故事经常见诸媒体，公众对于正义战胜邪恶的结果已不陌生。在结果已知的情况下，文艺创作者打造扫黑除恶题材的作品时，自然需要摒弃新闻报道式的告知思维，而应该详尽揭示秘密法则如何运作，又怎样被打破。
张艺谋创作《坚如磐石》的技高一筹在于，他对于黑吃黑、狗咬狗的过程，以及既定的结果，都缺乏兴趣，关注的是涉及其中的一众人物不同的命运走向。他们的命运看似由时代的变迁、自身的性格、机会的得失等因素共同决定，实则深深受制于“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以财富论英雄”的当下社会，这种划分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但实际上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大地之上。
《坚如磐石》剧照
“农”“工”普遍仇“商”却又渴望成“商”，并与“商”一道慕“士”。“士”也许会对试图凭借真才实学实现身份跃迁的“农”“工”另眼相看，但很难改变看待通过金钱换取地位的“商”的鄙夷目光，哪怕“商”的钞票已经借助暗箱操作转为“士”的财产。
现实中，原本处于底层的个体，当然可以抓住社会给予的公平竞争机会，比如教育、求职、直播、自主创业等方式，一步一个脚印向中层甚至上层迈进，实现身份与地位的提升，但是观念上的阶层鸿沟，几乎没有被填平的可能性。
大概正因如此，人性扭曲的故事才会不断上演。人人身上都有的，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之踵”式的弱点，我们往往也会竭力隐藏不去暴露，以防被他者发现之后，拿来充当攻击我们的武器。
《坚如磐石》剧照
《坚如磐石》虽然没有交代黎志田的发家过程，但被他否定的企业形象宣传片中出现的一根旧竹棒、一张老照片、几句解说词，无疑说出多年前的他身份卑微。他不愿意这些勾连过去的事物出现在新的宣传片中被公众看到，则表明他想抹去低到尘埃里的过往。他可以把那根竹棒供在隐秘性极高的豪华住所，用来凭吊往事，但拒绝让它进入公共视野，以免唤起心酸。
但悲剧在于，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过去在持续影响现在。他即便早就成为当地首富，在何秀丽眼中也不过是一条狗。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那根见证他从白手起家到商界大亨的竹棒，在他被郑刚团伙暗算时，虽然救了他一命，最后也被小时候欺负他、长大后被他凌辱的表哥，用作制服他、宣泄对他的恨意的工具。
无法抹除的过去，终究还是找上门来，将现在与未来吞噬。
《坚如磐石》剧照
郑刚亦是这样。他的出身虽说没有言明，但他之所以能在当地官场呼风唤雨，是因年轻时遇到爱他的高官之女何秀丽，并且成为了她的丈夫。他与何秀丽交往初期，除了想通过这位枕边的“官二代”谋取权位，对她或许也有真感情。然而即便如此，他在如愿取得成功的过程中，对她的情感逐渐变淡，并以出轨歌者朱丽（林博洋 饰）的方式，寻找新的情感慰藉。
现在的副市长当年在外偷情之事，被何秀丽发现之后，朱丽已经为他生下一子，并且掌握了他与黎志田勾结的证据准备将他举报，朱丽迎来被灭口的命运。影片尽管没有明说朱丽如何被杀，观众却可以想象是郑刚、黎志田与何秀丽各怀目的的合力而为。郑刚为了保住婚姻继而保住仕途，黎志田为了保住财富，何秀丽为了保住所谓的颜面。
但朱丽被害之时，她藏有事关三人生死存亡的秘密的手机消失不见，成为他们，尤其是郑刚心头，挥之难去的隐患。从这个角度上讲，若干年后郑刚与朱丽外甥女杨晓薇（林博洋 饰）带有暧昧色彩的接触，不是由于与朱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杨晓薇，让他再度有了情感寄托，而是因为他知道杨晓薇藏着姨妈的手机，想要通过依赖他的年轻女孩，找到手机并将其销毁。
不过郑刚没能再度如愿。随着表面上是他和何秀丽的养子、实际上是他和朱丽的亲生儿子的苏见明，先他一步拿到手机，过去的浪涛扑面而来将他吞没，同时将黎志田、何秀丽等人打翻在地。
《坚如磐石》剧照
有意思的在于，苏见明的大义灭亲，既是公平正义的体现，又是张艺谋代表的第五代电影导演“弑父”情结的延续。张艺谋的《菊豆》《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及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冯小刚的《夜宴》等电影中，都有“弑父”的冲动与行动。
而郑刚在杀掉儿子、被儿子杀掉的内心抉择中选择了后者，则说出哪怕是穷凶极恶之徒，身上亦有善念与柔情。苏见明之于郑刚，正如黎莎（陈童 饰）之于她的父亲黎志田，都属于他们精神层面的“阿喀琉斯之踵”。而何秀丽虽然知道苏见明的真实身份，但她恨的只是朱丽，一直将苏见明当作亲生儿子来养。
不过即便如此，张艺谋对于人性的本质依旧持否定态度，也不认为恶人有资格得到救赎。
《坚如磐石》剧照
郑刚借助何秀丽实现人生飞黄腾达的故事，在David（孙艺洲 饰）与黎莎身上也在上演。David也像郑刚以及生活中的很多已婚男性一样，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在黎莎怀孕期间，与别的女性幽会。
黎志田看到David偷腥的视频时，并没大发雷霆，除了打算将视频拷贝一份，也盘算着让David远走国外，从他和女儿面前消失。但他得知David可能为了利益出卖自己时，他没有查明真相，而是用极为残暴的杀人手段，让David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可笑的是，真正背叛他的人，其实是拿着David背叛他的证据给他看、跟随他打拼了好多年的好兄弟。
而原本遭遇分娩危险的黎莎，虽说在黎志田的悉心鼓励与照顾下，平安产下一女，但在得知父亲的一系列恶行之后，也主动切断了与他的联系。临近结尾时她带着看起来已有几岁的女儿，前往监狱探视黎志田的画面，并没真实发生，只是作为父亲的黎志田，临刑前的幻觉。
《坚如磐石》剧照
更加令人喟叹的是，年轻女警李惠琳的猝死。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女孩，依靠自身的奋斗成为一名警察。她虽说智商中等、说话“中二”，但办事靠谱、待人真诚，在郑刚与何秀丽的阻挠下，被迫与身份悬殊的苏见明分手之后，对他仍然关爱有加。可是好人不长命，她在掩护苏见明的行动中，以让人不忍目睹的方式，将生命定格在花季。
李惠琳的突然死亡，不仅让观众想起同样是普通人的朱丽的悲惨离世，也与《活着》里的凤霞、《一秒钟》里张九声的女儿等青春花朵的凋敝发生呼应。而扩大年龄范围来看，《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王后、《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姨太太们等女性的命运，也没好到哪儿去。
张艺谋的电影中，女性群体始终是充满压迫与争斗意味的男权社会中的牺牲品。
好在，《坚如磐石》以正义的光芒出现作结，让李惠琳与朱丽的灵魂，在天国获得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