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景迈山古茶林的千年智慧传奇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
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云南普洱景迈山中的一处民宿,服务员们“变身”一支多民族乐队,布朗族、傣族、拉祜族、汉族的年轻人,弹起吉他、敲起手鼓,用各族语言唱起了歌,其中竟还有拉祜语版的《加州旅馆》。山里人家被古茶林环绕,载歌载舞直到夜深,千百年一向如此。
当地时间9月17日15时33分,“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在沙特首都利雅得市举办的第45届世界遗产大会上通过审议,成为中国第57处世界遗产,这也是全球首个茶主题世界文化遗产。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符合世界遗产标准,反映了传统茶祖信仰基础之上,政府管理与基层自治相结合,形成独特的古茶林保护管理体系。这一体系充分尊重了当地气候条件、地形特征和动植物种群,实现了对文化和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和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
中国的古茶林成为世界遗产,世界认识了景迈山。但对景迈人来说,更重要的是:茶,是生活;茶园,是家园。
80岁的苏国文是云南省级非遗“普洱祭茶祖习俗”的传承人。每年4月,景迈山的布朗族会迎来最重要的节日——山康茶祖节。他们将一年中最好的春茶献给“茶祖”帕哎冷,祈求保佑茶林和村寨。
景迈山的布朗族先人帕哎冷留下遗训:“我要给你们留下牛马,怕遇到灾难死掉;要给你们留下金银财宝,也怕你们吃光用完;所以只给你们留下茶树,让子孙后代取用不尽,你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茶树,一代传给一代,绝不能让它遗失。”
“这个节庆起源于茶叶还未大规模商业化的时期,所以并非为了商业目的。过这个节日,就是纪念我们的祖先,牢记祖先留下的遗训。一千多年来,我们都是按照遗训来奋斗、来生存的。”苏国文说。
景迈山古茶林的智慧,绵延千年。
世界茶树的起源,千年前的“用地规划”至今科学
景迈山古茶林位于云南省普洱市澜沧县,涉及惠民镇的景迈、芒景两个村。遗产要素包括5片古茶林、9个古村寨、3片分隔防护林,至今仍保持着蓬勃生命力。
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是世界上现代茶园种植技术普及前,传统的“林下茶种植”方式保存至今的实物例证和典型代表。中国西南地区的茶组植物,在第四纪冰期中存活下来,成为世界茶树的起源。10-14世纪,布朗族和傣族先民迁徙到景迈山时,发现野生茶树,于是在森林中建寨,在村寨周围人工栽培茶树,形成了智慧的“林下茶种植”技术。
何为“林下茶种植”?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副教授、世界遗产研究中心主任陈耀华解释,即在原始森林中间砍伐少量高大乔木,栽种茶树,形成“乔木层-茶树层-草本层”的立体结构,为茶树创造了理想的光照、温度和湿度等生长条件,同时利用群落的生物多样性,防治病虫害并提供天然养分,从而可持续地生产出高质量的有机茶叶。
“这一种植传统通过延续至今的社会治理体系、文化传统以及独特的‘茶祖信仰’保持下来,传承千年且依旧充满活力,是森林农业开发和人类茶种植模式的典范,显示出了对当今社会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生态伦理和生态智慧。”陈耀华说。
在景迈山,我们可以看到先民在千年前做的“用地规划”至今仍十分科学:高高的山顶是世居民族的“神山”,也是各村寨的水源地,受到严格保护;古茶林和村落位于中部,整体上围绕“神山”,古茶林的外围又有分隔防护林,以防治冬季低温和病虫害传播;生产粮食和蔬菜的耕地则在海拔相对较低、水源充足的地区,避免开垦和种植过程对古茶林的干扰。
村寨围在茶林中,茶林隐在森林中。景迈山的村寨中,有这样的乡规民约:不能随意砍伐茶林中的高大树木,违反者需首先在寨心向茶祖请罪,然后负责修建一段村寨道路,完工后在路旁立牌写明自己所犯错误,警示后人。
多民族、多文化共存共荣
陈耀华介绍,景迈山茶文化具有浓厚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比如,芒景山茶魂台每组祭祀柱有5根,代表了布朗族、傣族族、哈尼族、拉祜族、佤族等景迈山的5个世居民族。因此,景迈山也是多民族、多文化共存共荣的典范。
位于景迈大寨的大平掌古茶林,因为地势平坦、形似人的手掌而得名。这是一片傣族村民种植和管护的茶林,以白象山为中心,面积310.98公顷,海拔1600米,是景迈山海拔最高的古茶林,在缥缈的云海之上。
景迈村村民、景迈人家茶叶农民专业合作社负责人仙贡是一个80后傣族姑娘,2002年在重庆上完学回到家乡,与她的父辈一样,与茶为伴。她带着记者来到一棵带有“装饰”的茶树前,这就是这一片茶林的“茶神树”——傣族先民在每一片茶林中最早种下的茶树,保佑这一片茶树。
“我们对古茶树的采摘与利用也讲求适度与合理。目前主要在春、秋两季采摘茶叶,夏季不摘,保证茶树能够继续积累养分。采摘方式至今仍为人工采摘,采摘时都会注意留下新梢上的鱼叶(茶树的第一片小叶子——记者注)。”仙贡说。
茶树在精神上是景迈人的信仰,在物质上是重要的财产。“我们的茶林是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比如我要嫁到男方家,我的妈妈就会送我一片茶林当嫁妆,随我带到男方家,所以都会要爱护好它。”仙贡说。
芒景古茶林是布朗族来到景迈山以后最早栽培的一片古茶林,面积440公顷,也是整个景迈山面积最大的一片古茶林。芒景村村民南康的爷爷是景迈山布朗族的末代头人阿里亚,如今南康更愿意称自己为“景迈山讲故事的人”。
“布朗族认为茶是有魂的,而这个魂,是祖先的魂。所以每当新开发一片茶林,在这片土地上种的第一棵茶树,都要选择最好的日子。这棵树就成了这片茶林的‘茶魂树’。”
“景迈山古茶林中的昆虫非常多,有许多是对茶树有益的昆虫,像蜜蜂、蜘蛛这些,能吃掉很多害虫。而当古茶林受到虫害的时候,我们想到的不是用农药,而是万事万物的相生相克。所以,各家各户拿来稻谷、玉米等,撒在虫害严重的地方,既是一种祭祀传统,又可以吸引鸟类来吃米,同时消灭害虫。”
“景迈山的布朗族把茶当野菜,外出劳动时,带上米饭、辣椒和盐巴,采一些茶叶蘸着一起,就能当菜吃;我们还会用茶的嫩叶,蒸熟晾干后,放到竹筒中封好,埋到土里腌制成酸茶,吃的时候取出来,拌上辣椒等佐料。”
“牢记祖先‘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茶树’的古训。”讲完一个故事,南康总是重复这句话。他讲的这些故事,景迈山的每个人都知道,而将来,会有越来越多外面的人听到。
遗产地居民收入远超所在地区和全国平均水平
陈耀华说:“景迈、芒景两个村寨的劳动力,90%从事与茶产业相关的工作,茶叶收入占村民总收入的90%以上。遗产地居民收入远远超过所在地区和全国平均水平。这带动了遗产地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也促进了古茶林的保护。”
在仙贡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当地茶区的生活一直比较平和,“吃的猪肉鸡肉可以自己养,茶树可以采茶卖钱”,所以村里年轻人出去打工的并不多。家家都有“分配到户”的古茶林,目前茶林带来的人均年收入约两万元。
10年前,仙贡牵头成立了茶叶合作社,如今已有200余户村民加入。合作社的建立,让景迈山的茶叶可以更集中、规范地销售,仙贡举了个很直接的例子——别人来买一斤茶,我们也能出具发票了。除了组织收购、对接市场,她还带着茶叶走到茶博会等平台,打响景迈山的名号,“申遗成功后,更多人知道了景迈山,我们也把茶叶品质做得更好,就能带来更多收入”。
芒景村村民、布朗族小伙岩砍出生于1994年。2013年,他考上中央民族大学,成了村上第一个去北京念大学的年轻人,“最久一次花了一星期坐客车才到北京”。学计算机专业的他,毕业后又回到了村里,还带回了新鲜的想法:茶叶做成面膜、精油,茶园外开民宿,给景迈山拍纪录片……
苏国文总结,景迈山自从申遗以来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是路更宽、更结实、更安全,原来交通落后的现象一去不复返;二是电灯更亮了;三是解决了饮用水的问题;四是生态系统、古村落、民族文化等保护工作,得到了全面落实。
“我们不仅保护现有的古茶林和生态系统,还正在进行一项跨世纪的工程——生态茶园的改造,就是将原来的台地茶恢复成‘林下种植’的状态,就跟祖先种植的一样,就实现了祖先的遗训。”苏国文说。
后申遗时代,古茶林的“智慧”依然发挥着强大生命力
景迈山古茶林的申遗自2010年6月启动,经历了长达13年的历程;当年9月,普洱古茶园和茶文化系统,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公布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HS)保护试点;同年11月,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后申遗时代,传承千年的景迈山古茶林的“智慧”依然发挥着强大的生命力。
云南省普洱市副市长胡剑荣说:“申遗之后,景迈山古树茶均价由2010年的500元/公斤,增长到现在的800-1200元/公斤。景迈乡村振兴示范园、景迈古树茶小镇等项目启动建设,知名文旅企业进驻,带动周边2600余名农民就业增收。”
胡剑荣介绍,以景迈山千年传承茶叶种植模式为启示,自2010年以来,带动全市136万余亩茶园完成生态化管理,其中,澜沧县完成37.9万亩;在景迈山下实施了普洱茶加工仓储物流园区、茶马古窖等一批生产加工项目;吸引了更多企业、游客来到景迈山,2022年澜沧旅游人数615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62.4亿元。
申遗成功,对景迈山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普洱市澜沧县委副书记、普洱景迈山古茶林保护管理局局长张丕生介绍,管理局下设遗产展示中心、遗产监测中心、遗产档案中心三个专业机构,面向大众展示茶树基本知识、景迈山古茶林遗产价值、民族文化等内容。
“未来将在惠民镇建设景迈山古茶林景区综合服务中心,计划配备停车位近1000个。那里距离景迈山古茶林遗产区13公里,游客达到以后将在那里停车,换乘遗产地提供的绿色环保通勤车进入景迈山,以更好地保护景迈山生态环境。”张丕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