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竞渡又端阳 中国传统工艺美术中有多少记载
历史上最为著名的皇家出游龙舟,当属随大运河南下的隋炀帝的“水殿龙舟”。图为清姑苏版木刻版画《隋炀帝下江南》雕版印刷套印
故宫博物院藏有的一艘清代象牙镂雕群仙祝寿图龙船,融合了民间龙舟的生动活泼与宫廷龙船富丽堂皇,形制上巧妙地“因料施艺,随形置景”,利用象牙的半弧外形,集雕、刻、镂、凿、透花、拼装等技巧于一景
宁波博物馆藏战国羽人竞渡纹铜钺,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龙舟竞渡”图像
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明代嘉靖官作剔彩龙舟图荷叶式盘上,即刻划了一艘气宇轩昂行进中的大龙船。整件器物装饰内容丰富,主次分明,花纹细密,漆色沉穆,充分展现了明代工艺美术中龙船竞渡的风貌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撒白糖。龙船下水喜洋洋。”端午节因天人相应而立,孕人文精神而丰,是我国集祈福攘灾、祀神祭祖、娱乐聚饮为一体的民俗大节。在丰富的端午节俗体系中,“龙舟竞渡”无疑是最重要的节日符号之一。我国南方地区形象地称之为“扒龙船”“赛龙舟”,这种通过“竞渡”的方式来达成祈年赛愿的古老风俗,体现出中国悠久历史的文化继承性以及华夏民族的集体主义精神。如今,龙舟赛已成为世界标识性的体育赛事。
关于“龙舟竞渡”起源之说,主要有三:一为拯救楚国诗人屈原,二为越王勾践操练水军,三为纪念浙江会稽孝女曹娥。三种假说中,龙舟或为灵媒,或为军用,或为忠孝,均是寄予精神的象征物与仪式的见证物。由于端午“龙舟竞渡”蕴含着“祗敬感德、祛祟逐疫,迎祥纳吉、祈祝丰收”等多重文化意涵与社会功用,故而历代的龙舟制造“穷极工巧,艺华技绝”,更集木雕、刺绣、彩绘、织锦、服饰、髹漆、建筑、彩扎、竹编、草编、彩塑、盆景、灯彩等多种传统工艺为一体,成为民间世代匠师智慧和创造力的集中展示。
从图腾崇拜到皇家威仪的象征
河姆渡遗址和田螺山遗址的史前文化证明,早在5000年至7000年前,吴越先民就已掌握独木舟与木桨的制作技术,在船身雕刻有龙形的独木舟成为“龙舟”的原形。1976年出土于宁波鄞州区云龙镇甲村的国家一级文物战国“羽人竞渡纹”斧形铜钺,器物上雕刻有头戴羽冠者的竞渡画面清晰而生动,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龙舟竞渡”图像。
随着“龙”之形象逐渐为皇权所独享,龙舟遂成为皇家威仪的象征物。如汉刘向《淮南子》中云:“龙舟鹢首,浮吹以娱”,意为在龙身、鸟首的大船上,奏乐吹竽以娱乐;东汉班固《西都赋》亦述:“后宫乘輚辂,登龙舟”,这两则史料均指向汉王室乘龙舟游玩的史实。而历史上最为著名的皇家出游龙舟,当属随大运河南下的隋炀帝的“水殿龙舟”。
《隋书·炀帝纪》中载:“隋大业元年(公元605年),遣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往江南采木,造龙舟、凤帽、黄龙、赤舰、楼船等数万艘。”“洛口御龙舟,其龙舟高四十五尺,阔五十尺,长二百尺,四重,上一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周以轩廊;中二重有一百六十房,皆饰以丹粉,装以金碧珠翠,雕镂奇丽,缀以流苏羽葆、朱丝网络;下一重,长秋、内侍及乘舟水手以青丝大条绳六条,两岸引进。其引船人普名殿脚,一千八十人,并著杂锦采装子行缠鞋袜等。每绳一条八十人,分为三番,每一番引舟有三百六十人,其人并取江淮以市少壮者为之。”盛大的场面且气势恢弘,不难看出其时龙舟制作技艺的成熟。
从官方巡游到民间夺标的让渡
唐代是端午“龙舟竞渡”习俗形成的一个关键期,“龙舟”从帝皇出游的专属让渡到民间竞渡狂欢。《旧唐书》中记载了端午时节“江南风俗有竞渡之戏”“方舟并进,以急疾进者为胜”,还描写了其制作的工艺“令以漆涂船底,贵其神速。又为绮罗之服,涂之以油,舟子衣之,入水不濡(沾湿)”。唐人张建封诗句:“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生动而形象地描绘了龙舟竞渡的激烈场景。
唐时的竞渡除去龙舟外还有更为古老的鸟舟、凤舟。如唐人张说诗云“画作飞凫艇,双双竞拂流”。“凤舟”最早的文字记录出现于《穆天子传》:“天子乘鸟舟、龙(缺字)浮于大沼”。无论是“鸟舟”“画鹢”“凫舟”还是“飞凫”等,均与凤舟这一指称相呼应。中亚古城撒马尔罕大使厅考古发现,壁画上绘有李唐帝后欢庆端午节场景。其中武则天所携众侍女泛凤舟图,乐伎梳双环望仙髻,手持云和琴,均为典型的李唐朝风貌特征。
至宋时,中国的大多节俗趋向世俗化与生活化,端午节俗亦在此时得以固化与丰盈。此时,皇家龙舟形制仍追求豪华硕大,如蔡絛的《铁围山丛谈》中所述“金明池……其舟甚大……独铁费十八万斤,他物称是。盖楼阁殿既高,巨舰得重物乃始可运。”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对宋皇室的大龙舟作了详尽的描述:“大龙船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头尾鳞鬣,皆雕镂金饰……中设御座龙水屏风,楻板到底深数尺,底上密排铁铸大银样……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安设御座。”
与此同时,民间的龙舟竞渡则变得更为注重竞赛的对抗性与形式的观赏性。陆游在《岁时杂记》中述:“刻舟为龙,服具彩绘一色,极其华侈,横江跳浪,便捷如龙,掷彩夺标,传为盛事”。张择端《金明池夺标图》《西湖夺标图》为宋代“龙舟争标”场景做了清晰的程式化以及图像化注解。从竞渡人到观渡者,无不投入其中:“龙头上人舞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宛若飞腾,至水殿、舣之一边……小龙船列于水殿前,东西相向,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水殿前到仙桥,预以红旗插入水中,标识地分远近……须臾,水殿前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龙船各鸣锣鼓出阵……又见红旗招之,则两行舟鸣鼓并进,捷者得标,则山呼拜舞。”
从请神赛愿到百戏娱人的转向
明代的端午竞渡不仅重视龙舟的祭祀,在娱神的同时更为凸显娱人的社会功用。明人杨嗣昌在《武陵竞渡略》中述:“五月一日,新船下水,五月十日、十五日划船赌赛。十八日,送标讫,便拖船上岸。”下水前要充分做好迎神的准备工作:“是日划船,悉顶巫师符篆,及制黄赤小旗,取鹭鸶毛插鬓间,厌胜物也。”又“刻神像于龙舟之首,(舟身)涂其鳞,尾五色两旗,白质龙女,或绣或绘”,船头“谓之鹅头,(高三尺)头人所倚立者也”“船中两旗,方幅,各一尺五寸,以布为之,为迎神之物”;而“观者,树红绿綵,或制句綵上,俟船过赏之。凡船所经,系其隶地,放爆竹黄烟,挥扇喝采相和”,官府在沿岸“观船,楼阁结彩张筵”,官民同乐,热闹非凡。
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明代嘉靖官作剔彩龙舟图荷叶式盘上,即刻划了一艘气宇轩昂行进中的大龙船。漆盘为椭圆形圈足,口边卷曲呈荷叶状;器表分层髹红、黄、绿三色漆,盘心雕一大龙舟,上有凉亭,二童撑篙,行于莲朵水面。盘内外两面均雕莲花、茨菇、蒲草及鸳鸯,足底黑漆。整件器物装饰内容丰富,主次分明,花纹细密,漆色沉穆,充分展现了明代工艺美术中龙船竞渡的风貌。
清时,龙舟上时兴百戏杂耍称为“斗龙舟”,更为竞渡增添了民众基础性与趣味性。蒲松龄在《聊斋志异·晚霞》中述:“五月五日,吴越(江浙)间有斗龙舟之戏……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坠。”晚清范祖述的《杭俗遗风》中详细记载了西湖上的龙舟竞渡:“有龙舟四五只,其船长约四五丈,头尾均高,彩画如龙形。中舱上下两层,首有龙头太子及秋千架,均以小孩装扮。太子立而不动,秋千上下推移,旁列十八般武艺、各式旗帜,门列各枪,中央高低五色彩伞,尾有蜈蚣旗。中舱下层敲打锣鼓。旁坐水手划船,若做胜会,大看船亭泊湖中,龙舟四同圈转鱼贯而行。”广东地区也把这种注重表演技巧的观赏性竞渡,称为“趁景”。
故宫博物院藏有的一艘清代象牙镂雕群仙祝寿图龙船,融合了民间龙舟的生动活泼与宫廷龙船富丽堂皇,形制上巧妙地“因料施艺,随形置景”,利用象牙的半弧外形,集雕、刻、镂、凿、透花、拼装等技巧于一景。龙舟酷似一条巨龙,通体鳞片纹,龙眼宝石镶嵌,龙须飘逸生风。船身镂置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参差有序。宫宇飞檐,斗拱累叠,花窗雕栏,旗幡飘扬。船舷与舱内人物百戏,或划桨竞棹,或舒袖广舞,或手摇羽扇,或扮仙练武,一派繁荣盛景之下寄寓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端午祈祝。
“姑苏龙舟夸奇胜”。清代端午节的姑苏城,阊门、胥门、山塘、南濠、北濠和枫桥等地的河面成为竞渡的展演之地。相传越王擅长水军,以舟为车,以楫为马,所用舟船尖底,以漆涂之,贵及神速,极为轻利,俗称“水马”“飞凫”。龙舟首尾为精细的木雕刻,舟身彩绘鳞甲,两边装桨,并饰以彩旗、花篮。入夜后,众多龙舟上燃灯万盏,烛星吐丹,水波映照,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龙凤呈祥”的双灯,至今是姑苏灯彩中无法超越的上乘佳作。
从中国走向世界,盛世龙舟耀东方
端午节凝聚着家国情怀与民族气节,具有在群体内部共享并世代传承的基础,承载着中华民族共同的记忆和文化情感。在我国一些水源丰富的少数民族地区也盛行龙舟竞渡。如黔东南苗族地区,农历五月二十三为龙舟节;云南傣族在四月新年泼水节第三天要举行隆重的划龙舟仪式,人们盛装欢聚在澜沧江、瑞丽江边观看龙舟竞渡;还有广西壮族的龙船节,云南白族火把节龙舟赛等等。端午竞渡题材的少数民族传统工艺美术作品绚烂多姿,成为中华龙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端午节的龙舟竞渡是一种关联性的集体行为,它存在着多元互动、联系统一的谱系,包含了族群谱系、时间谱系、空间谱系、形式结构谱系、功能谱系、价值谱系等若干方面。随着文明的演进,华夏各民族的龙舟竞渡从型制到内涵再到工艺的叙事性表述,为建构中国龙舟文化的共同体,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提供了重要介质与传播手段。从历史长河中驶来,新时代的中华龙舟定会更加走向开放、多元,并于世界的舞台上百舸齐发,千帆竞秀,尽显中华气度。
(作者为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非遗理论与应用创新基地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中心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