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夏雨:只要还能演戏,我就会一直演下去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6月10日,《极寒之城》全国公映。电影把故事背景放在了1945年的哈尔滨,彼时日本战败,苏联红军进驻,当地的黑帮和山匪开始忙着重新划分地盘。鱼龙混杂的世道之上,“独行杀手”小顾在行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他曾在反法西斯战场上出生入死,如今却背负着战友一家三十七口被滨城黑帮杀戮殆尽的血海深仇,回来复仇。
《极寒之城》海报
《极寒之城》的编剧、导演杨枫,在当下中国电影版图里极难被框定。广电系统出身的他,却怀揣着一个老派的电影梦。2021年由他执导的《铁道英雄》横空出世,电影翻拍自红色经典,却体现出更大的气象格局与高度风格化的影调风格。
说起来,2018年就拍竣的《极寒之城》,才是杨枫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大银幕处女作。他为之筹备、拍摄了五年,又捱过了三年大疫的雪藏……
一如《铁道英雄》中对旧时代工业质感的考究,《极寒之城》特别像一列拉着汽笛,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从时光深处驶来的雪国列车——蒸汽机车的意象在电影中反复出现,带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好莱坞经典警匪黑帮片的包浆,又踏踏实实落地在1945年哈尔滨的政治真空中。
夏雨(左)、杨枫(中)、谭凯(右)亮相第二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红毯
“这是一部完成度非常高的类型电影。杨枫有着特别强烈的视觉构建能力,这在国内导演中并不多见。此次由视觉组成的剧情节奏也非常完满,可以拿它同世界上同类的优秀类型片比较,不容易。”《极寒之城》北京首映礼上,知名导演、监制黄建新映后发表感言时,连用了两个“不容易”。“在这个孤胆英雄的故事里,夏雨挑起了这个角色,不容易。”
16岁进组拍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17岁凭借片中饰演马小军一角拿到威尼斯电影节“影帝”,今年恰好是演员夏雨从影三十周年。他也是杨枫在写好《极寒之城》剧本后,第一个联系并确立下来绝对的男一号。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心直口快的夏雨自言,并不是过往每一部自己演过的电影都可以被称作“作品”,“《极寒之城》在我目前的演艺生涯中,肯定是比较重要的一部。”
夏雨 饰 顾念
【对话】
能一口气读完的剧本,八成就想演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杨枫导演是济南人,你是青岛人,是以此次合作可谓“齐鲁之约”,请介绍下最初两位是怎么结缘认识的,杨枫导演身上的哪些特质令你感兴趣并促成了此次合作?
夏雨:我和杨枫导演认识了二十多年了。当年我在中戏读书的时候,他还是山东电视台国际部的导演,来到学校给我做一个类似人物传记的纪录片,我俩就认识了。一聊天还特别投机,因为他是一个纯粹的电影爱好者,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他来北京发展,我还是经常去他的公司一起喝茶、看电影。老杨那儿简直是个“片库”,什么样的老片子他都有收藏,阅片量比我还大,看完一部我们就在一起讨论,经常会擦出些火花。
我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有个电影梦,而且天蝎座男人较真儿,没有充分的准备,他是不会出手的。这部《极寒之城》2018年开拍,但他至少准备了十年,剧本抠得特别细。前年《铁道英雄》公映后,在业内就是个惊喜,其实这部《极寒之城》才是他的大银幕处女作。
《铁道英雄》海报
澎湃新闻:第一次拿到《极寒之城》的剧本,小顾这个角色哪一点最打动你?
夏雨:老杨把剧本给我后,我看得很兴奋,完全是一口气看完的。我接角色的标准就是这个剧本能不能让自己一口气看完?如果能,我八成就想演。之后就是不停的电话沟通,我们一起把小顾的台词做了一定的删减,片中是靠角色的行动来推动剧情的,情节非常紧凑,小顾不需要有太多的台词,而是要靠表演来呈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
澎湃新闻:小顾这个杀手形象令我想到了阿兰·德龙早年出演的《独行杀手》,我想任何一位硬派男演员心中,都会有一个大银幕上的“杀手梦”。
《极寒之城》剧照
夏雨:就我而言,起初并不支持片中小顾的复仇行为,因为以暴制暴是个循环的死扣,也注定了他最后的毁灭。电影台词里有句话,“当今世上为何恶人猖獗?皆因世人怯懦,想要独善其身。”这是整部电影的“戏眼”,后来也说服了我——按照剧情设置,小顾本身上过苏联军校,参加过卫国战争,在那样一个世道,背负着战友一家灭门的大仇,他只能做这样的选择。
人性里恶和善的两面,在那样一个地方政权的真空期会得到极大的放大,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让社会回到一个美好的状态?就需要有人像医生给患者治病一样,该给药给药,该下刀下刀。电影中的枪客老焦(金士杰饰)、报社主编路进(焦刚饰)和小顾可以说构成了那个时代的“义士合伙人”,他们有一种大丈夫的担当,这是我们后来统一的方向。
澎湃新闻:怎么看待片中小顾和文秀的感情戏?
夏雨:小顾这个杀手,或者说枪客,我没有在片中过多展现他杀戮的快感或者说快意,所有的替天行道都是在一种冷静但不是冷血的氛围里,他不得不完成的,甚至很多时候他是被动的,虽然这个局是他设的。他早就抱定了杀身成仁的态度和决心,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感情上一直要和文秀保持距离。
《极寒之城》剧照
这次搭戏的感觉就两个字,丝滑
澎湃新闻:《极寒之城》这部电影,让我想到很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好莱坞的经典黑帮片,就像导演此次把故事放在了1945年的哈尔滨,影调似乎也是在向过往致敬。
夏雨: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如你所说,我觉得老杨是喜欢老电影的,他从中有自己的汲取,也有他个人风格的融汇,包括他拍的《铁道英雄》也是这样的风格。在我看来,电影没有老的或者新的概念,只有好看的电影和不好看的电影之别。只要能够打动你,能够调动你的真情实感,这样的电影就是好电影。
澎湃新闻:《极寒之城》开场戏就是你和金士杰饰演的老焦生死相托,令人想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与樊於期,如何演绎一场看似波澜不惊又杀机四伏的见面,回忆下拍摄时的情形?
夏雨:那场戏其实是最后拍的,导演很想让金士杰老师来演老焦这个角色,而这场戏又是一个比较能够单独拿出来的段落。我们是在2018年杀青之后,在2019年等到金老师的档期,才单独专门来拍这场戏。看成片实际上分拆成了三个段落,贯穿了电影的首尾,就像是一条串珠子的金线。
金士杰 饰 老焦
金老师的演技我觉得就不用多说了,他是一个非常善于变化的演员,他可以是《绣春刀》里疯疯癫癫的太监,到另一部戏里又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演什么角色都能够让人信服。我们俩这场戏,就是聊天中的杀机四伏和会意后的肝胆相照、惺惺相惜。就像是他手里的炮兵鲁格和我手里的M1911(两种军用制式手枪),军迷朋友一看就是枪如其人。实际上老焦可以说是小顾的导师,他本来是怀揣私心报仇来的,但在这一面之后他变成了一名义士,接过了老焦的枪。
澎湃新闻:《极寒之城》中汇聚了中国台湾多位实力派老演员加盟,高捷饰演的老苟、李立群饰演的奎叔、张国柱饰演的李桓,片中你同他们都有对手戏。介绍下片场的交流和拍摄情况。
李立群 饰 奎叔
夏雨:你提到的这些演员,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都是演技派。所以搭戏的感觉,我觉得就是两个字,丝滑。他们都是很懂行的演员,懂行的演员在一起演戏,其实就是相互搭桥。现在市面上总喜欢用“飙戏”这个词,一提到“飙”,好像就得抢戏,就得较劲,实际上表演是互相给予的过程,是彼此见招拆招。这就像是弹琴,阴来阳和、阳来阴和。对方声儿大了,你就小点声;对方调太正,你就“走”点调儿。我很享受这次拍摄的过程。
澎湃新闻:片中你有多场动作戏,谈谈这次的动作设计和体能准备。
《极寒之城》剧照
夏雨:这几年我拍了挺多的动作戏,像是《古董局中局》《寻龙诀》《莫斯科行动》,这里面都有动作戏,但像《极寒之城》这样从头打到尾,这么大的动作量还真是有点吃不消。受伤是肯定的,没法避免,我也就天天回去喝三七粉呗,活血化瘀止痛(笑)。
这些年每部戏我都是在去尝试,每部戏也都会受点伤,就是在不断地学习,记住那些招数,怎么打配合、怎么做反应?这些都是要学习的。
说来也是无奈,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类型片,当时类型片也少,倒是想演一些硬汉类型的电影,但拍的更多的还是生活剧。到现在这个岁数,体能没那么强了,反而是动作戏越拍越多。
觉醒之后,才会有痛感,才不会麻木
澎湃新闻:《极寒之城》今年上映,之于你也有着非凡的意义。看着小顾在银幕上冲杀,我不禁会想起马小军当年在父母的卧室抽出军刺,在《国际歌》的伴奏下去茬架……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小顾某种意义上是不是可以视作“长大了”的马小军?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夏雨:出演《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候,我还不是一个职业演员,机缘巧合接到了马小军这个角色。现在我已经变成了职业演员,人生的阅历也有了一些,认知上肯定也会发生很多变化。对于演员来说,最想演的就是那种复杂的、多面的角色,《极寒之城》里小顾这个角色恰好就有这个容量。他本身是一个好人,但是在里面要“演”一个打入黑帮的坏人,在黑帮里比谁都狠,要让真正的坏人都怕他,同时他对感情又是很细腻。这就让人物立体了起来。
拍了这么多年戏,我觉得演员演戏更多的是在表达对人生的思考,对人性的一种探讨。我演的角色不代表我是这样的人,或者我认同这样的行为,我只是去诠释而已。电影作品也是如此,让大家可以看到更多的人生百态,从而产生更深层次的思考,可以对自己有一种自省和内观。
夏雨。采访者提供
澎湃新闻:数年前,我们曾经做过采访,聊起17岁便摘得威尼斯电影节影帝,你当时有一句话令我印象很深,“当你早早地就爬上山巅,下一步向何处走?怎么走都是下山路。”我很钦佩你的坦诚,那么《极寒之城》是你近年来不多的一部主演影片,如何看待它在个人演艺道路上的定位?
夏雨:《极寒之城》在我目前的演艺生涯中,肯定是比较重要的一部作品。演员其实是比较被动的,不是说我所有演过的戏都可以被称之为“作品”,我已经演了几十部戏了,方方面面的原因,有些是我确实想演,有些则不是。
我觉得所谓“作品”,作为演员他不像是画家或者作家,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他的作品,电影是大家合作的产物,往往要倾注几百甚至上千人的努力,大家齐心协力劲儿往一处使,拍出来的电影才可能是一个作品。
澎湃新闻:近些年关于你的新闻,除了拍戏和极限运动,你也在个人社交平台上展示了自己的画作和书法。2020年,庚子年夏月,你画了一幅蝉,黑白水墨的画纸上除了一只蝉的成虫,还有一只蝉蜕,能回忆下画这幅画时的心境和构思吗?
《化蝉》
夏雨:人吧,什么时候干什么时候的事儿,什么岁数干什么岁数的事儿。我爸算是一名职业画家,从小也同他学过画,只是后来没有走这条路而已,但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之前是静不下来,没有心境捡起画笔,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能够坐得住了,就又想找回了小时候画画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要去画蝉?蝉在中国有很多寓意。佛教里,蝉就是“禅”。我们去看五代十国佛像的头顶,上面很多都会落一只蝉,其实是开悟的象征。蝉代表了开悟、觉醒和蜕变。它之前在一只爬虫的阶段,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能长出翅膀,待到有一天破壳而出,可以天南海北四处飞翔,获得一种大自在,这就是开悟。人也是如此,如果你不觉悟的话,你可能一辈子就是一只爬虫,觉悟的时候长出了翅膀,这是一个蜕变的过程。
回到你刚才回忆我当年的那句话。我认为包括“觉”这个字,本身也代表了两层意思:一个是睡觉的“觉”,一个是觉悟的觉。我在画那幅画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层寓意,觉得人不能总是昏昏沉沉地过日子。人必须要觉醒,只有觉醒之后,你才会有痛感,才不会麻木。
夏雨。采访者提供
澎湃新闻:这幅《蝉》是你在疫情开始那年画的,经过大疫三年,电影这个行业也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作为一名资深从业者,最后能否展开讲讲你的观察和思考?
夏雨:电影发展到今天已经100多年了,不可能一成不变。2000年,我出演的电影《西洋镜》,再现的就是中国第一批电影人的生活,他们怎么拍出来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那时候电影还被咱们称为“西洋镜”呢。现而今,互联网大潮下流媒体出现了,尤其是这两年人工智能的冲击,编剧、演员、导演包括服化道这些行业都在变。所以电影将来会怎么样,这个还真不好说。无物不成无物不毁,它可能会走到一个尽头,但这个尽头也许是既有形态的“尽头”,它更有可能会换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西洋镜》剧照
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要回到电影的本质,它是声光电的结合,是把文学、舞台、美术、音乐等艺术门类整合在一起的艺术。它应该成为一种“表达”,而不仅仅是个娱乐,如果拍电影就是追求个乐子,那无外乎只是一种外在形式的改变,而现在能够给公众提供娱乐的形式太多了。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回到电影的内容本身,如果不能把内核做好,电影的未来一定会被取代。作为演员,我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就是把演戏这份内的事做好。只要还能演戏,我就会一直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