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愿望是变胖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

在以减肥为时尚的年代里，瘦子的困扰很难在互联网上翻起浪花。网络论坛里，讨论胖子减肥和瘦子增肥的人数，相差了两百多倍。

健身房为渴望减肥的人群制定了不同身体部位的锻炼计划，但面对瘦子，健身教练会说：长肉可比减肥难得多。

对于那些突然变瘦的人来说，消瘦的到来大多毫无征兆。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发现，近几个月，啤酒肚瘦没了。还有人说，前胸的肋骨都突出来了，感觉“沉甸甸”的。持续几个月掉秤的感觉绝不是减肥人士所期待的欣喜，而是恐惧、害怕，“每天都怀疑自己得癌症了”。

唐菊（化名）被消瘦折磨了好几年，体重最轻的时候，这个28岁的女人只有69斤。为此，她经常往医院跑，做过许多检查，喝各种补品，结果肉没长上来，父母给她买了多个疾病保险。

四川省人民医院全科医学中心副主任陈红发现，来医院求诊的消瘦病人不少，却辗转在各个专科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就医窗口。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全科医学科科主任李琰华也说，消瘦的患者同样渴望关心，而且潜在的疾病可能有严重的后果。

2022年，这两家医院先后开设了“消瘦门诊”。在减重门诊迎来人潮时，消瘦门诊的开设似乎显得有些“逆流”。 陈红说，她想为这群消瘦的人找到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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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消瘦门诊”的那群人，大多数神情迷茫又苦闷。他们会向李琰华倾诉自己的生活，用那些与快乐不太相关的词：失眠、长期腹泻、生活不规律……

网络论坛记录了瘦子的苦恼。有人去医院做检查，肝功能、核磁共振、尿常规、血常规、便常规，胸腹CT ，肠胃镜、连HIV检测都做了，怀疑自己全身都有病，最后没找到病因，出院时又瘦了一斤。

在追求“白瘦幼”的时代，唐菊却最不耐烦别人提起她的“瘦”。她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胳膊腿那么细，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每次听到心里都不舒服，这意味着，我和绝大多数人的体型相差太大。”那种与别人不一样的感觉，让唐菊拒绝穿短袖、短裤，裙子也只买长度到膝盖以下的。尤其在谈恋爱时，她会为她消瘦的外形感到自卑。

这种困扰从青春期一直持续到工作后， 她治过胃病，改进过饮食结构，但始终找不到消瘦的病因。

 “临床上接触的消瘦患者不少。”陈红分析过2019年科室的门诊数据，发现全科门诊接诊的患者覆盖了148个病种，消瘦位列前20。许多患者最初减重两三斤时，不会太在意，但是连续几个月的掉秤就开始让人紧张了。

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全科医学科主治医师郑翔在“消瘦门诊”接诊，发现许多年轻人是被父母催着来看病的。

她见过一个26岁的年轻人，两个月瘦了十几斤，父母带来看病，才查出来肾结石；还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觉得掉几斤肉很正常，家人催促来看病后，查出了一型糖尿病。

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患者，短时间内瘦了20多斤，各项检查结果都没找出问题，既往史也和消瘦不相关。郑翔调整问诊的方向，从工作和生活开始聊，患者才吐露，早两年因为同事矛盾辞职后一直失业，与外界脱离太久，变得内向、自卑，不爱与人交流，而且作息紊乱，肚子不饿就不吃饭。

郑翔建议患者，回归正轨，先找一份工作。对方有些惊讶：“真的不用吃药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患者在手机店找到一份工作。郑翔回访得知，打工后，患者的体重已经慢慢涨回正常水平。

陈红也见过一个正在读书的青春期学生，瞒着父母，在学校里偷偷减肥，一天只吃一顿饭，最后因为消瘦被家长抓来医院做检查。“我让家长先把她带回家，鼓励她正常进食就好，不需要任何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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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瘦门诊的大多数患者，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他们没有维持体型的爱美需求，对变瘦敏感。大多情况下，短时间内持续变瘦是身体报警的信号灯。

陈红说，引起消瘦的病因有许多可能性，涉及呼吸、消化、循环、泌尿、血液、内分泌、神经等系统，还和情绪心理、社会环境有关。在临床上，消瘦属于早期未分化疾病， 也就是说，消瘦可发生在疾病的超早期或早期、尚不能做出明确诊断的时候。

就像面对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团，你得多花点耐心才能找到线头。陈红在全科门诊接诊，半天能看40个号，但在消瘦门诊，她只安排了25个号，“需要花更多的时间询问现病史、家族史、既往史，在蛛丝马迹里寻找消瘦的病因。”

《临床误诊误治》杂志在2000年曾发布11例容易被误诊的病例，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消瘦，其中一例体重下降25公斤，并有精神抑郁，表情淡漠、消极等情绪表现。他们曾被误诊为更年期、抑郁症、心脏病等疾病，但最后确诊的是非典型症状的甲亢。

陈红也见过一个相似的情况，一位患者在短时间内暴瘦，却没有其他甲亢的相关症状，这让患者在挂号时，从没想过要看内分泌科。她还见过一位胰腺癌早期患者，除了渐进式消瘦，没有其他症状。这意味着，消瘦可以是一些疾病的非典型表现。

最难寻找线头的，是有多个病因共同导致的消瘦。这要求全科医生不仅要熟悉各个专科的疾病，同时要像一名侦探，在推理时列出多个可能的方向。

前几年，郑翔的母亲不明原因突然瘦了十几斤。郑翔观察母亲的生活：母亲被骗子骗走了钱，内心紧张，容易失眠，一根针掉地上都能醒，而且母亲有糖尿病家族史。后来她的母亲去体检，在这两个原因的基础上，还查出了肺部有结节。

有个40岁的男人来到陈红的消瘦门诊，他半年内瘦了近20斤，“很奇怪，这半年，我反而很想多吃，而不是少吃。”陈红问诊后，初步推理患者需排除三个可能的疾病：甲亢、糖尿病或恶性肿瘤。她同时开出针对这三个疾病的检查，最后检查结果是，患者同时患有糖尿病和甲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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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达消瘦门诊之前，许多患者去过其他专科科室检查，得不到完整的病因。

陈红最常听到患者说的话是，“以前我也不知道该看哪个科”“不晓得为什么那么瘦”，还有些农村患者早就在当地医院看过病，但还是持续变瘦，不得不跑到成都来问诊。

作为一个工作多年的全科医生，陈红认为，全科医生对消瘦患者的诊治有独特的优势，因为全科医学强调"以患者为中心"，医生要从3种视觉角度来看患者：用显微镜检查患者身上可能的病灶；用肉眼审视患者，了解病患体验；还要用望远镜观察患者身后的社会背景。

她说，全科医生从患者的家庭、工作、心理情绪出发，寻找多系统的病因，更契合消瘦患者的需求。

“消瘦门诊就像一个桥梁，患者可以在这里首诊，部分患者明确病因后可转到专科治疗。”陈红认为，这能一定程度上避免延误诊治。

她发现，同样和消瘦患者一样，找不到对应科室就诊的还有水肿、乏力的患者。它们同属于未分化疾病，涉及的检查多，病因复杂。

李琰华在开办消瘦门诊的同时，也开办了乏力门诊、水肿门诊。她回忆，2022年，她发现了乏力、水肿、消瘦患者的就医需求，“既然一个专科解决不了的难题，不如放入全科医学科里，综合性地寻找病根。”

“应该由医生来分辨患者消瘦的原因，”李琰华说，“而不是从挂号开始，让患者自行判断消瘦的病因，把自己培养成半个医生。”

要狙击消瘦，不仅要明确病因，还要找全病因，不能漏诊。郑翔发现，临床问诊时，病人很少会提到牙疼，而口腔疾病是极容易漏诊的消瘦原因。

李琰华去过杭州一个社区做医疗诊断。这个社区有个奇怪的现象，老人普遍消瘦、营养不良。抵达现场后，她才发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原先的口腔科医生辞职后，已经有一两年没有招聘新的口腔科医生了，老人们牙口不好，缺少固定的口腔服务后，进食也变少了，才导致普遍的瘦弱。

“我们还得找到患者背后的社会原因。”李琰华说。

社会的审美偏好推着一些人减肥，也在刺激着一些人渴望长肉。

就像唐菊一样，许多瘦子在尝试运动，改善饮食，希望能往体重指数的正常区间里挤。胖子和瘦子难得有了一个共识：不允许自己的体重偏离中间值。

陈红在临床上也遇到一些“天生瘦子”，从青少年开始就达不到正常体重标准，且家里人都偏瘦，为了长肉，这些人会刻意吃一些肥肉，反而吃出了高血脂，增加新的健康问题。

她经常对这部分患者说，体型不重要，健康更重要。她主张合理膳食，不要为了盲目增重而进行不健康的饮食。“消瘦门诊的初衷并不单纯要求体重达标，而是找到消瘦的原因，让患者健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