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过于热心也会被质疑？我开始反思助人的边界

几次事情下来，我慢慢摸索出了助人的边界，也更加懂得尊重每个人的边界。

各小区的志愿者团队里，总有那么几个是带头人或核心组的成员，协助核酸、发放物资、对接保供……他们通常身兼数职，需要平衡工作与家庭。因此，志愿服务时，他们不仅会受到部分居民的质疑，还要面对家人的担忧和规劝，甚至是“威胁”。

今天讲述的两位志愿者，都是小区志愿者的核心带头人之一。30岁的王丽丽是一名风险投资人，是小区最早成立的核心志愿者成员，负责核酸、保供物资的资源对接、楼组微信群内应答，还要按时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报告，几乎每天都是凌晨后才能睡，却依然收到居民的“不满意”，最近，她还被领导批评工作不认真，劝她放弃做志愿者。

37岁的徐文隽是一对2岁龙凤胎的妈妈，患有心脏病的她，是小区最早成立发起志愿者队伍的带头“大姐大”，早晨5点30分起床，每晚凌晨1点才睡，日程表满到令人叹为观止，丈夫持续反对，她却有她坚持的“私心”。

志愿服务快两个月了，家人、邻居、单位，几乎都有反对声，她们为何还要坚持？被“反对”后，她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反思过助人的“边界”。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凯利都市星城小区志愿者们搬运政府物资。受访者供图

“我用组织核酸的经验组织全阴楼理发，

却被人打110举报”

讲述人：王丽丽（化名） 年龄：30岁 职业：风险投资人

【志愿者过于热心，也会被质疑？】

前阵子看到那个43岁志愿者猝死的新闻，我第一反应是自驱力太强的人，真的是会被累死的……做了几回吃力不讨好的事以后，我最近也在反思，助人的边界在哪里？

其实小区封控之初，我响应志愿者带头人一起加入7人核心组，主要是为了“自救”。我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年纪很大了，又都有基础疾病，小区的阳性病例一个接一个出现，为了保障父母的安全，我主动加入志愿者团队，协助核酸、分发抗原和政府物资之外，我还负责志愿者团队自发成立的保供团购的资源对接等等。

封控一周后，正是看到那么多团购的需求，也想帮助楼里的老人买到安全有保障的商品，我们核心志愿者团队发起了保供组，从对接资源、采购、通知、送货到家门口都由志愿者完成，成立后我们就向居民承诺过，所有团购的返利都回馈给居民，志愿者不拿一分钱。比如我告诉商家，我不需要团长的提成，直接转化为给每份蔬菜套餐加半斤葱，有些商家不是现金给到团长，是以多发几套商品的形式，我们就把这些附赠的商品送给独居老人和物业保安。上次的蔬菜套餐团购，居民们收到菜的时候，纷纷夸赞，“这次的蔬菜太好了！又多又便宜又新鲜！”我是很欣慰的。

不过，因为每次保供的商品有限，大家的需求又不一样，所以仍然会有少部分质疑的声音，比如怀疑我有没有拿好处，比如质疑我们保供团是不是搞垄断打击私团……说实话，我不是体制内的，也不是党员，我做志愿者没有任何负担，我的工资收入也真看不上那一点点团长返利，志愿服务以来，为售后、运输等问题，我们团队还亏损了。

我们把前期15次团购的账目明细做成海报公开，有几位居民看到我们亏损了四千多元，纷纷私信我们，要众筹给我们。一位自己身在外地、母亲和孩子在小区的上海业主，直接转给自己楼栋的志愿者四千多元，请他转交给保供组，“不能让你们流血流汗还要亏钱。”我们第一时间把红包退回去了，结果她又连续转来两次……还有几位邻居在业主群强烈表示，“我们会心里不安，你们无偿服务，还倒贴钱，这我受不了的。”

凯利都市星城小区的保供志愿者团队给居民的公开信，信后另附各项账目数据。受访者供图

感谢之后，我楼里的一位上海阿姨还给我提建议，希望我们停止保供服务，建议交给市场化运作的私团。原来，阿姨看到我们送货上门累到腰痛，觉得总是接受我们无偿的服务，心里非常不好受，她体验过小区几个“明码标价”的跑腿，“虽然要收费，但是花钱买服务，心里好受多了，不然总觉得亏欠你们。”

【尊重“边界感”，我们改变了志愿服务方式】

部分居民的“不安”和各种建议，以及志愿者们平时要兼顾上班和各种服务的辛苦，我们开始反思原先的模式是否该改变，真的让志愿者负担过重去为居民服务，可能会两边“道德绑架”。

开团之初，我们每次对接好资源，制作快团团，基本都要到深夜了，很多年纪大的居民已睡着，抢不到需要的物资。此前，由于资源有限，有关什么是必需品和非必需品的争论也曾在业主群引发争吵，毕竟众口难调，每个人对“刚需”的定义其实差异挺大的，而我们为了尽可能满足各类需求，就努力增加米面蔬菜之外的商品种类，但新的问题又来了：随着商品越来越多，志愿者需要搬运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于是，我们开始思索在资源对接上转变，我认为能实现让大家自主购买是最好的自由，也最尊重居民和志愿者。我们找到了附近刚复工的大超市，借用淘宝上的“淘鲜达”平台达成合作，这样，我们就不再需要自己去找资源，而是像网购一样，超市每天在平台上发布什么商品，让居民们自主选择下单，我们只需要负责到货配送就行。

不过，商品种类是多了，交给大家自主选择的目的也达到了，前期工作也不用志愿者承担太多了，新的问题又来了：大量的订单一次性到货后需要分拣，下雨或消杀后的面单也容易破损，物业表示已超负荷，不想承担这么多配送任务，我们搬运组的志愿者也有部分累到罢工了。于是，又有邻居提出，既然有些楼栋核酸全阴了，是否可以允许全阴楼分批次下楼自行领取快递，经过几天的摸索后，基本能做到有序领取，大家的满意度都高了很多。

【重新思考助人的边界】

志愿服务中，有很多事让我体会到助人的边界。

前两天，我们都封控一个半月了，我去门口拿快递时，有一位目测五六十岁的爷叔，在大门口转悠，看到别人拿了剁椒的快递，腼腆地询问人家是怎么买的。他说自己不识字，不会网购团购，想到他基本上只靠政府的物资过了一个多月而没有求助过居委和我们志愿者团队，我一下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们保供团曾提出，收集楼里高龄老人的信息，把有限的半成品套餐优先帮老人代购，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楼组长却提醒我，要注意把握分寸，比如，群内告知有多少户是独居老人时，会不会泄露隐私，还有许多老人会误以为是不要钱的政府套餐，需要上门耐心解释。

还有一次，我们志愿者提出，封控楼车主长期无法发动车辆容易损坏，由志愿者统一收集大家的车钥匙去帮忙启动，一开始大家都很感动，真的实施后，“我的车发动完怎么没反应了？”“你们做好防护进车子了吗？”小部分车主还是提出了担忧，毕竟，车子是属于每个人的私人空间，这也是一个边界的问题。

上周，楼里很多居民有强烈的理发需求，正好楼里又住着几名理发师，我算算我们楼已经核酸全阴了两周了，只要安排好，一个个下楼，应该是没问题的。我参考下楼做核酸的经验，做好排队叫号方案、帮理发师做好登记、消杀，在楼栋群内一个个通知预约好的邻居错峰下楼、现场保持间距。其他楼栋路过的业主看到了，纷纷也想参加，出于安全考虑被我一一婉拒了。理完发，许多邻居都说“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但是，一张角度有些误会的照片不小心被邻居发在业主大群里，不知是哪位业主直接打110举报我们聚集理发，我一下子感到有些寒心：又是我太多事了吗？好在，楼里邻居们力挺我，纷纷安慰我。楼里的姐姐还自制油墩子给我吃。

其实封控那么久了，站在每个人的角度，一些抱怨和埋怨都能理解。几次事情下来，我慢慢摸索出了助人的边界，也更加懂得尊重每个人的边界，我接下来会更加平衡好尺度的。

“老公说我身体情况属于越界助人，

但我在志愿服务里找到前所未有的价值认同”

讲述人：徐文隽 年龄：37岁 职业：财务

我是一对2岁龙凤胎宝宝的母亲，平时是丈夫和我一起带娃。同时，我还是一名已经做过两次心脏大手术的心脏病患者。封控初期，我曾房颤发作，而当时居委被封印，我担心，在找不到业委会和居委的情况下，我害怕像我这样的困难群体如果有事，得不到及时的救助。

我本身在一家民营企业担任财务和人力综合工作，想发挥自身优势为自己和邻居负责。3月30日中午，我发起了组织志愿者队伍的倡议，群里的年轻人、党员第一时间站出来，志愿者核心团队确定了五六人，志愿者队伍随即达到50多人。随后，我们一起制定了精准的核酸安排，陆续成立小区各物资团队团长，每天制作团购日报。我还成立了小区的妇女儿童专项服务团队。

身边总有人惊叹，我是如何能每天做掉那么多事情的？我把我的日程表分享给你们看看吧，这张日程表只是不做核酸检测时的日常，实际还会各种穿插的事情。比如突然通知做核酸了，团购到货了，政府发物资了。如果当天做核酸，我就5点起来做饭，6点开始准备待命，全场在外面指挥：

当天不做核酸的话：

5:30-6:00起床，拿出前一天准备好的食材开始做菜，主要是荤菜，蔬菜切配好等中午晚上现炒。

做饭途中看街道发来的任务，计划排班，预计划布置工作人员；

7:00洗漱，做早饭；

8:00 发放抗原

9:00本职工作开始上班。

9:00-10:30 上班，组织团购

10:30统计抗原自测结果。

10:30 把孩子叫醒，给孩子换尿布穿衣服喂牛奶吃早饭

10:30-12:00 工作，给小孩看电视或玩玩具，看团购，看街道发的各种通知，看社区群居民舆论，做正面回应，引导正能量。

12:00我老公网课下课，我去做一点菜，全家午饭。

13:30-17:30 上班，看孩子，看社区工作，看团购

18:00-20:00 吃晚饭，做家务

20:30总结团购日报

21:00 给孩子洗澡等等

22:00孩子上床我老公陪睡。22:00-第二天01:00我开始做家务（洗碗拖地之类的），准备第二天要做的饭菜，准备半成品，补白天本职工作中缺漏的地方。

1:30左右睡觉

其实，我们小区现在的核酸秩序已经理得很顺了，我们的志愿服务也得到了居民广泛的认可，但家里人却开始“罢工”了。丈夫以自己腰疼带不动孩子来“威胁”我放弃志愿者活动。一方面是担忧我的身体情况，另一方面，我丈夫是一名资深教师，每天有网课任务，他希望我能全身心投入家庭工作。志愿团队里，有职位很高的政协委员，有企业总经理、骨干、体制内党员，我丈夫会半开玩笑地嘲我，“一个普通财务和群众，身体不好，不要太越界了伐？”也有邻居心疼我，说我有这样的基础疾病，又要带两个孩子，不要那么辛苦，让其他志愿者去分担。

但是说实话，没做志愿者之前，我也要承担家庭很多事务，老夫老妻了，家庭事务琐碎忙碌却没有太多存在感。而做志愿者以来，我得到了很多的肯定和快乐，重新认识到社区这个大家庭有那么多温暖的邻居，也让我在帮助到别人的过程中找到很多价值认同，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当然，我也和丈夫谈过了，为了自己的身体和家庭，我答应他会平衡好志愿者工作，在保障自己身体的情况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鑫城苑小区，徐文隽志愿服务时，与丈夫、龙凤胎的合影留念。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