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变形计》:月经羞耻、少女成长与亚裔的荧幕“代表性”
因疫情而将动画电影《青春变形计》(Turning Red)的院线上映取消并全线转至流媒体,应该已经是一个让迪士尼十分后悔的决定。在上映的几天里,它一直都是社交媒体上热度最高的话题之一,打动观众的不仅有其中十分可爱的小熊猫造型,有电子宠物、世纪初男团、在笔记间隙画满简单涂鸦的笔记本等充满怀旧色彩的世纪初元素,更有它如何深刻地处理了13岁女孩的内心故事这样一个常常被简化和忽视的主题。
《青春变形计》海报
走出“月经羞耻”的少女成长故事
《青春变形计》的主角是一位13岁的华裔加拿大女孩李美琳,一位典型的亚裔“全A学生”,和母亲、家庭关系亲密,却也因此没有为自己留下太多自我的空间和意识。从某天开始突然发现她继承了祖辈的一种“能力”,会在有激烈情绪时变成一只巨大的红熊猫。虽然在预告中看到这个设定让观众感到的主要是有趣甚至猎奇,但它实际上却是一部情感刻画极其细腻的成长故事。
虽然这是今天影视作品最常讲的故事门类之一,但得到佳作也并不简单:聚焦于同龄人中“酷”、受欢迎或家境富有的那一类人物不仅有些落入俗套,也完全不是大多数人在自己的那个年龄能够共情的经历;而刻画其余更多元的人物形象时,由于成年人往往难以复刻那个年龄段的很多微妙感受,得到的故事往往比现实更加工整、成熟、圆满却不真实。因此,近几年里这个类别中的佳作,往往是足够深刻地探索了身具边缘群体标签的青少年的独特体验、困境与感受的:《真心半解》中在闭塞的小镇中长大的华裔同性恋女生,如何在没有指导和帮助可寻的孤单状态下探索文学、心动和成熟;《伯德小姐》则拍出了无数“小镇青年”们与家乡和家人间流动于苦涩和思念中的关系。
《青春变形计》剧照
这也是《青春变形计》的亮点所在:它完全没有因为考虑观感而掩饰美琳初入青春期的体验中的诸多尴尬之处——不够“酷”的衣着打扮和气质,因独特性格而受到的议论,她力图不让外界反馈影响自我认知的时成时败的努力,以及青春期女孩特有的、在外人看来和自己回忆起来时都难免觉得有些烦人和难堪的热情......这种真实不仅让观众更能与角色产生共情和共鸣,更让电影本身成为了皮克斯继《头脑特工队》以来最聚焦深挖“情感”的作品。这其中,最中心而巧妙的部分,自然是用不由自主地变身小熊猫来比喻女孩青春期的来临:体型、红色、身体的气味这些“变身”中因素往往也是进入青春期身体变化所涉及的;主角突然会因为这种变化,开始在这方面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并对不如人意的部分感到难堪;她情绪的剧烈波动也会成为与这种变化紧密连结的一部分;她第一次学习接受、正视“心动”这一新鲜情感时的五味杂陈;她为控制变身而稳定情绪所找到的窍门,是被朋友们包围、接受、喜爱而带来的安慰,在告诉妈妈她是通过“想最爱的人而控制住了熊猫”后,却被妈妈误以为所指是自己,这意味着她开始拥有父母、亲人以外的“支持系统”,而自己和父母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和消化这个事实......
电影的另一个大胆的表达,就是对女孩月经的坦诚讨论。小熊猫既是青春期的比喻,也是青春期中月经的比喻;好像还担心比喻本身不够清楚,电影中还包含了美琳和母亲关于月经的一场尴尬却直接的对话。月经虽然是世界上一半人的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在荧幕上却极少被不与羞耻、恶心等负面感觉挂钩地被呈现。电影导演石之予(Domee Shi)在采访中回忆起自己在十三岁迎接初次月经时,如何因为整个社会和文化中缺少对此的正视而感觉无助、孤独,她因此设计这段情节,就是为了“让有类似经历的女孩、女性有机会感觉被‘看到’”。而将探讨月经的内核包裹进一只毛茸茸的可爱小熊猫中,让人们得以在一个恰当的尺度内直接而生动地向儿童、青少年观众传达有关的信息,讲述月经何以不意味着羞愧、赃污与恐惧,而是一个人自然、积极的日常部分,而美琳随着情节行进而学习与熊猫共处、到最后坦然接受熊猫作为自己的一部分,也自然是在向年轻观众们传达,不仅拥抱月经作为自己成长的标志,更可以坦然拥抱随青春期的到来而生长的新身份、新情感和新体验。电影制作人林赛·柯林斯(Lindsey Collins)在采访中说,将围绕月经的表达“常态化”是这部分情节希望达成的目标,而无论是其中尴尬的还是有趣的部分,都起到了这个作用。
打破亚裔刻板印象的“代表性”
这部电影的导演石之予,是皮克斯第一位执导整部作品的有色人种女性,她的成名作是于2019年获得奥斯卡奖的动画短片《包宝宝》,同样用比喻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加拿大华裔家庭中孩子与父母一代的情感和冲突,但其观感的两极化却要大很多:当没有移民家庭成长经历的观众从情节中感受到的是有趣时,许多同场的亚裔观众却没法同样地放声大笑出来,因为其中母亲哪怕吞掉“孩子”也不愿放手给予他对人生的自我控制权的画面,是在他们人生中制造了真实伤痛的冲突,却在影片中只得到了一个被浪漫化地模糊过的大团圆结尾作为解决方案。
《包宝宝》海报
更广泛地来说,随着近年来“代表性”(representation)在影视界愈发重要、聚焦少数族裔社群的作品在流行文化中的占比快速增大,人们同时也注意到,把握、刻画好这些社群内部的一些问题也并不简单。比如对于去年由林-曼努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的原创音乐剧所改编的电影《身在高地》(In The Heights),人们一方面因一个往常被忽视的拉丁社群第一次被以无比热烈、色彩斑斓的方式搬上了大银幕而欢欣鼓舞,另一方面也注意到它无意间成为了一个拉丁裔社群内部中肤色歧视(colorism,以非裔为主的深肤色拉丁裔在社群内部受到的歧视)的投射:现实中的华盛顿高地本是一个以多米尼加非裔为主的社群,电影中主要人物本都是这个社群的成员,却无一例外地由肤色偏浅的演员饰演,这自然让许多非裔拉丁(Afro-Latinx)个体想到自己日常在社群内部常常遭受的肤色歧视甚至种族主义,并成为电影受到的主要批评之一,以至于米兰达本人都在之后专门为此道歉。
在以亚裔为主角的影视作品中自然也不乏类似问题:打破了“代表性”先河的《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以极其刻板印象甚至种族主义的方式刻画了新加坡的东南亚少数族裔,也完全对华人在新加坡社会中享有的特权缺乏意识;在网飞制作的剧集《好想做一次》(Never Have I Ever)中,也存在着对印度社会内的穆斯林恐惧症情绪、对包办婚姻习俗的美化和温情化;迪士尼真人版《花木兰》中对“忠”、“孝”极其缺乏现代性的诠释也得到了很多批评。由于从预告片中就能看出,主人公的家庭关系将是《青春变形计》叙述的重点,是否会重演类似的问题也是我在观看前最为担心的。幸运的是,这部电影中母女关系的深刻和复杂远远超出了预期,虽然也有女儿的全A学业、“你要孝敬你的父母”、“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等亚裔家庭的典型特征,但美琳的母亲并没有将女儿完全视为其为后代所规划的完美人生的载体,她对女儿的严格中固然有移民独有的焦虑、有困在上一代人对自己的病态要求这样一个中文互联网讨论“原生家庭”时十分常见的元素,但更多的则是对女儿的爱,哪怕是以一种笨拙、不知所措而适得其反的的形式流露出来的:她对女儿生活细枝末节的穷追猛打,是因为知道女儿到了身体即将发生变化的年龄而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可以预判的迹象,却同时缺乏沟通的语言和体察女儿微妙感受的纽带,导致自己反而成了在女儿面对自己的“变化”(无论是变身小熊猫的喻体还是进入青春期的本体)过程中增加挑战和负担的因素。而女儿服从妈妈期待的压力也并非来自逼仄的家庭氛围,而更多是对和妈妈间亲密情感连结的珍视,在容纳自己青春期新情感、新身份时最为挣扎的一点,也是如何同时不会削弱和母亲间的亲密。
所以,电影没有设计一个在自己眼中将孩子仅仅视为分数、学业和事业前途的“典型”移民家庭母亲,也没有用在结尾通过对矛盾的模糊和简化,来轻视屏幕外有类似成长经历的观众的痛苦;石之予选择从自己和母亲间的亲密关系出发,为主角母女创作了一套更加普世的代际冲突,同时精准刻画了如饮食、交流、娱乐、祭祀等华裔文化作为包裹在内核外的空气。一个由少数族裔演绎、同时拥有普世内核的故事,就更能让影视中的“代表性”在屏幕外产生更深远的影响和连结。
《青春变形计》在多元主义方面的用心也在其他许多地方都能看到:主角美琳一群好友身份上的多元性显而易见,有观众还认为其中印度裔的普莉亚在迪士尼删减相关情节前是一个LGBTQ形象;第一个在洗手间中发现“变形”后的美琳的金发同学,还在胳膊上不加遮掩地戴着糖尿病人所用的胰岛素泵。
电影更是展示出了一种足够先进的性别观念:不同于许多固化了传统家庭、性别观念的传统迪士尼动画,《青春变形计》既展示了美琳开始懂得对男生心动的过程,又完全没有将重心放在恋爱关系上,电影中包括几个男团成员在内的男性角色是模糊的,仅仅是用来体现女孩们的成长而存在的;你还能从中得到对校园中有毒男性气质(toxic masculinity)的思考——在近年里对性别议题的探讨中,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校园中所谓“酷”,为男孩们树立了一个多么助长有毒男性气质的标杆:崇尚力量、强壮、竞争,鄙夷敏感、脆弱、沟通和丰富情感,所谓“Jock”就是指学校中一类善于运动、在力量等传统男性气质方面占优,同时又极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男生形象,并处于受欢迎程度金字塔的顶端。这种对男性气质的推崇,除了传播往往如影随形的厌女文化以外,更是让男性失去了在那个阶段收获许多宝贵体验的机会:比如主角和几位好友间那种毫无保留地交换热烈情感的友情,就是大多数同年龄段的男生难以获得的,而在电影前半部分中时常嘲笑甚至霸凌美琳的男同学泰勒,却在后来被几人发现是同一个男团的粉丝,而这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会让一个男生受到同侪压力,和男性气质无缘的特质——之前的刻薄行为、对美琳等人情感的嘲讽,也无疑有因不安全感而以此额外“补偿”男性气质的因素作用。
文化保守主义的反弹
在影评网站烂番茄上,《青春变形计》集合专业影评人评论得到的新鲜度高达95%,而观众评分却仅停留在70%左右。横跨各大社交媒体,它得到的评价都是较为两极分化的,中间的分界线很大程度上是沿着当下美国社会中的政治分歧划出的。许多文化保守派要么无法接受一部面向全年龄观众的影视作品如此开诚布公地谈论月经这个话题,要么认为变身熊猫这个让女主角生活天翻地覆的的比喻不适当,是过分戏剧化、小题大做地描述了月经——为什么要教导孩子对一件“全世界女性都经历过的事情大惊小怪”?《小可爱舞团》海报
这当然是保守派将“文化战争”中对性教育的敌视、攻击延伸进每个可能的领域。两年前,网飞引进了来自法国的获奖电影《小可爱舞团》(Cuties),讲述法国社会中的少数族裔移民女孩如何同时面对原生家庭中的父权规训和社交媒体中对女性身体的凝视、性化(sexualisation),虽然对这个主题的讨论显然无比重要且稀缺,电影却因为忠实呈现了女孩们在夹缝中受到伤害的过程,而被不希望在荧幕上看到这个主题踪影的保守派不公正指摘。但像洪水猛兽一样拒绝在教育和谈论中涉及性这个主题,不仅不能避免、反而只能加重孩子对此必然产生的困惑,和不及时加以解决可能造成的伤害。而“无数代女性都没有为月经小题大做”是在今天继续忽视这样一个故事的理由吗?恰恰相反,是充满了月经禁忌的主流文化长久以来忽视了女孩、女性坦诚讲述自己困惑和感受的权利,因此开始讲述的尝试才会显得像是小题大做,而这种忽视的后果在今天依然有所体现,比如许多国家都在月经用品上征收高昂的“棉条税”(tampon tax),忽视由此给女性带来的经济负担等。《青春变形计》这样的作品,正是在慢慢开始填补这个空白。
也有人从根本上否定这样一个故事存在的意义,认为主角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为他人、为世界作出任何有意义的奉献或牺牲,为什么值得一个两个小时的故事来传达“一切都以我为中心”的心态值得迁就?这也是迪士尼和皮克斯开始越来越将重心从宏大叙事上移开以后一直有收到的批评。但翻看社交媒体上许多网友的观后感便可以轻易看出,无数观众对它的喜爱,来自于久违地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毕竟,一个古怪、“壁花少年”式青春期少数族裔女孩的情绪和经历,哪怕再丰富、再值得探索,也长久以来不处于主流文化的聚光灯下,为什么她们的故事会成为一部分成年人眼中的“自我为中心”、会不如一个迪士尼经典的男性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值得讲述和聆听呢?
所以,对于今天影视作品中真正的“代表性”应该是什么样子,《青春变形计》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示范:人们已经不再满足只用堆砌文化元素、拼凑带有少数族裔标签的角色等方式,来讲述浮于表面的故事,而需要创作者真的“潜进”被叙述对象的人生中,看到其身上不同身份形成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并逐个考量每个人身份在不同维度下给人什么样的经历、创伤,由此才能让现实中的受众感觉到被赋权和“看到”。而《青春变形计》告诉你,哪怕仅仅是一个13岁小女孩的成长和心事,也值得这样付出心力去用心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