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演员小佳
脱口秀演员小佳(左)。 受访者供图
3岁之前,小佳(本名张佳鑫)还不会说话。现在他27岁,每周有四五场脱口秀演出。最忙的时候,他几乎整月都站在舞台上。此时,距离他第一次公开表演才16个月。
依照大多数人的经验,喜剧舞台上站着的人应该口才极佳。幕布拉开,聚光灯下,他们通常伶牙俐齿、妙语连珠,展现出过人的自信与幽默天赋。
不过,脱口秀演员并非千人一面。他们中有的人也胆小、害羞、内向,甚至有缺陷。比如小佳,因为出生时大脑缺氧,造成神经系统疾病,小佳的语言和肢体表达都有些不流畅。在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四季中,小佳的开场白是:“大家看我讲话这样,可能有点奇怪,但不要紧张,不会传染的。”
他的吐字发音并不清晰,拿着麦克风的那只手也不太灵活,手肘微微内翻。但他的电视首秀获得了满场掌声和四盏拍灯(所有嘉宾的认可)。
脱口秀的魅力部分源于它总在打破刻板印象。隐秘、避讳、敏感的话题通过喜剧技巧得以调侃、讽刺、讨论。
在这份工作中,小佳撕掉了那个一直伴随着他的标签——一个有缺陷的人。他把小时候遭受过的嘲笑写成段子,然后站上舞台反击道:“不好笑,才是脱口秀演员最大的缺陷。”
放下手持麦
上海的冬天寒风凛冽。晚上7点半,商城剧院座无虚席。小佳是整场演出的第一位演员,上场后发现耳麦没有声音,他拿起手持麦即兴调侃了几句,缓解了尴尬。设备恢复正常后,他放下了手持麦。
小佳不是一开始就习惯用耳麦的。有一次演出之后,有观众反映他的声音难以传到后排。因为手抖,他拿不稳话筒。
决定放下手持麦之后,他的表演状态突飞猛进,甚至可以在舞台上活蹦乱跳。“我感觉整个人都解放了,找到了一个稳定的演出状态。”小佳说。把劣势转化为优势,是他擅长的事。
即兴喜剧中有一个重要的喜剧原理——“Yes,and”(是的,然后)。意思是,在舞台上无论收获什么反馈,喜剧演员都要先表示肯定,接住这个前提,再给出自己的反馈,并制造喜剧效果。
在肯定前提的基础上,给出意想不到的反馈。在小佳的脱口秀表演中,有了更具深意的呈现。他在舞台上自如地调侃自己的缺陷:“我刚出生的时候大脑缺氧,不会哭,甚至有点想笑。”
出生时大脑缺氧这件事,他在舞台上讲了许多次,每次都能让观众大笑。调侃沉重话题,需要更多的喜剧技巧。在脱口秀舞台上,不止一位演员自我调侃过贫穷、丑陋、疾病。有一条必须遵循的法则是,绝对不能让观众可怜你。
小佳最难忘的是2021年10月在黄浦剧场的一场演出,观众空前热情。脱口秀表演讲究“聊天感”,无论面对多少人的观众群体,最好的表演状态是像在和老朋友聊聊天。小佳那天在舞台上极其放松,他讲自己的身体缺陷、童年时代遭遇的校园霸凌,博得的不是同情而是爆笑。他感到舒适。
人能在爆笑中获得精神抚慰与自我和解。过往经历中所有的伤痛、误解、不愉快都可以化为素材,写成段子,在舞台上讲出来,然后获得疗愈。这是脱口秀的力量。
数百人的剧场里,聚光灯照在小佳的脸上,刚刚的表演反响不错,笑声如浪潮般袭来,那是演员在舞台上最享受的时刻。
一次成功的开放麦
小佳第一次登上脱口秀舞台是2020年5月30日,在厦门的一个开放麦。
开放麦几乎是所有脱口秀演员的第一站,它是一种非正式的表演场合。场地一般是小酒吧,最多只能容纳三四十位观众,表演时间大都在晚上。开放麦的主要目的是为脱口秀演员提供练习的机会。演员在白天写的段子,可以当晚试讲。凭借笑声的多寡,检验段子的质量。
在决定去开放麦之前,小佳从未登上过公开表演的舞台。大学的时候竞选学生干部,要当众发表演讲,他在台上紧张得发抖。毕业后,他的工作是新媒体运营,主要内容是写稿、探店、摄影、剪片子,也与表演无关。
不过他一直有个做综艺节目主持人的梦想。他从小喜欢看综艺节目,童年时他没有完整地看过一部动画片,但东南卫视的《开心一百》和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每期必看,他觉得那些主持人“很有魔力”,“隔着屏幕就能逗笑大家”。
连续看了两季《脱口秀大会》后,2020年年初,小佳打算在公司年会上表演一段脱口秀。准备节目时,他接触到了厦门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参加了一次读稿会。
读稿会是脱口秀演员在创作阶段的内部分享,大家围坐在一起读稿、修改文本。那天参加读稿会的6个人都是新人,彼此也没能给出太多建议。小佳觉得自己的稿子并不是最出色的,但收获很大。至少,他对脱口秀的认知从“从网上搜罗笑话当众演讲”,进步到“所有的段子必须原创”。
小佳创作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段子,但从没想过要当众表演,直至俱乐部的老板给他发来一条微信。微信写道:“他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紧接着是一段德鲁·林奇的专场表演片段。林奇是个患口吃的美国喜剧演员,他在舞台上自嘲自己的口吃和身高。每到口吃的节点,观众就开始大笑。
看完视频的第二天,小佳决定去开放麦。
脱口秀新人演员的表演通常以冷场告终。一个普通人、一支话筒,仅靠语言本身就想让观众大笑,绝非易事。第一次上台的小佳,最开始只想拍个照发条朋友圈纪念一下。
但那天的表演反馈出乎意料的好。“我很感谢那天的观众,如果第一次表演冷场,我可能后面就不会去了。”小佳说。
小佳开始愈发频繁地讲脱口秀。最开始是一周讲一次,后来慢慢地,几乎每个工作日都能在开放麦的舞台上看到他。现在,小佳几乎每天表演。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商业演出结束之后赶到开放麦的场地,继续练习。
承认缺陷
2020年12月,小佳报名参加笑果文化训练营。1500个报名者中,只有20人能入围。他需要发送一段公开表演脱口秀的视频参加海选,随后是初试、笔试。笔试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当场写个段子。
筛选报名者材料时,训练营导师程璐有些困惑。这个叫小佳的报名者,在表演视频里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体特征。这容易让观众感到奇怪,不知道是演员本身的原因,还是故意呈现的风格。喜剧舞台上,演员率先点破一些敏感特征,观众才敢放心去笑。
而且,承认缺陷在脱口秀舞台上有时候是某种意义上的优势。喜剧演员本身的特质是最常见的创作素材。脱口秀演员徐志胜调侃自己长得丑,因而在舞台上更容易获得笑声。他自嘲拥有反向容貌优势,并给自己贴上“脱口秀花瓶”的标签。
入选训练营后,在一次读稿会上,小佳讲到因为身体缺陷,自己曾经遭受校园霸凌。程璐给了他一个修改意见——可以把自己身体的缺陷当作一种别人没有的优势,表现出一种“优越感”。
这给了小佳启发。他开始尝试重新理解身体的缺陷:原本长短腿走路会被嘲笑,以后正常走路的会不会反而是一个异类?这种错位的思维方式,形成反差感,从而引发笑声。“长短腿”的段子成为小佳的经典段子,且只有他本人可以表演。缺陷成了小佳表演脱口秀的某种“资本”。
这种“资本”也体现在创作层面。身体缺陷,以及因此遭遇的校园霸凌,让小佳拥有比普通人更敏锐的观察力。进入一个陌生环境中时,他会习惯性地主动观察身边人的动作、神态、情绪,这是曾经被迫习得的能力。观察生活并从中发掘素材,正是脱口秀演员创作的重要途径。小佳再次“因祸得福”。
来到上海的一周里,小佳与其他19位成员接受了同样的高强度训练。4位导师轮番上课,从早到晚。当天课程结束之后,学员们还得赶到开放麦试讲当天创作的段子。
能够从1500人中被选中,学员们各有过人之处。有些学员已经是相对成熟的脱口秀演员,拥有一两年的线下表演经历,他们通常更放松且自信。
但自信的气氛在第二天就终结了,原因是大家听了周奇墨的分享课。周奇墨被称为国内“脱口秀天花板”。他曾经是一名英语培训老师,2015年开始接触脱口秀,一年之后决定辞职去讲脱口秀,成了北京单立人喜剧的签约演员。
周奇墨在训练营的课堂上分享了自己的作息。作为专业演员,每天必须为喜剧工作,一段时间写稿,几个小时观察,几个小时看书,这是雷打不动的安排。小佳和他的同学们震惊于这位“天花板”的高度自我要求。这堂课之后,小佳常常在住宿的酒店大堂,看见写稿到凌晨的同学们。
小佳从未想过因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而需要获得某种优待,他期待被平视。读初中时,小佳有一位既不照顾他也不歧视他的班主任,像要求其他同学一样要求他。做错事会批评,做得好会当众表示:“这位同学特别棒,我提名他当班长。”小佳常常会想起这位老师,想起曾经那种被肯定的感觉,相信自己值得被肯定。
在脱口秀舞台上,小佳反复重温了这种被肯定的体验。训练营结束后,他和同学鸟鸟、张骏、张灏喆一同获邀参加了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录制。小佳在《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突围赛中成功晋级。节目中担任评委的罗永浩说他实至名归,四灯亮起绝不是同情,而是真的非常精彩。
成为全职演员
2020年12月,参加了笑果文化举办的脱口秀训练营之后,小佳决定辞职,成为一名全职脱口秀演员。
几年前,在国内脱口秀领域,“全职”的意思有时候接近“贫穷”。即便是成熟的脱口秀演员,如果仅靠演出费,物质生活质量绝不会太高。但这并不妨碍不断有人辞职,甚至放弃高薪的工作,怀着极大的热情,义无反顾地投身这个新兴行业。
小佳始终认为,脱口秀演员的意义绝不只是带来笑声。幽默与痛苦总是难以分割。人在饱受痛苦的折磨,在精神上处于煎熬的状态时,为了自我保护与宽慰,常常需要制造幽默,以达到镇痛的效果。
和很多前辈一样,小佳将脱口秀表演作为“和过去自我和解”的通路。回望童年,小佳开始感谢曾经那些带着痛觉的经历。正因为这些经历,自己才能成为舞台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当他把那些曾经带来伤害、疼痛的东西作为素材糅进稿子、反复打磨、最终当众讲出来时,伤口早已结痂愈合。
在这之后,他更希望为群体发声,为更多听者疗愈。更准确地说,他希望能在与观众的合作下,达到一种共同自愈。
“小时候我爸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说,爸,我想当个笑话。希望有天你能来看我的笑话。”2021年清明节,小佳发了一段纪念故去父亲的视频。视频中,他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父亲突发心梗去世,甚至用死亡和葬礼展开创作,说了一段脱口秀。
在写这个段子的时候,他也担心过它可能不好笑,或者可能不被理解,但他依然坚持表达。他希望离开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能拥有喜怒哀乐。他把这个并不十分好笑但特别重要的段子献给自己的父亲,希望父亲在自己的文字里过得有滋有味,希望他真的能“来看我的笑话”。
参加《脱口秀大会》时,小佳的表演里有个金句——我们都有病,只是我的比较明显。这是在编剧王建国建议下修改的,原来的版本是——我想跟这个世界说“你才有病”。
“建国哥说,‘我们和世界是在一边’,我与世界之间的棱角在那一刻得到抚平。”小佳说。
他期待治愈更多人。线下演出时,在上千人的剧院里,耀眼的聚光灯下,掌声与笑声包裹着整个舞台,小佳觉得那一刻幸福无比,甚至有些魔幻。他猜想,或许有类似经历和痛苦记忆的观众,也能在此刻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