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丨《入殓师》:死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一转眼,《入殓师》得到奥斯卡奖都已经过去了十多年。10月29日,这部经典电影的4K修复版在中国内地上映,可以弥补许多影迷当年只能在电脑上下载观看的遗憾。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还为本片演唱了宣传曲《道别是一件难事》,动人的旋律温暖了不少网友。
《入殓师》4K修复版海报
实际上,“温暖”“感动”“释然”本来就是本片的关键词。尤其是在电影结尾,男主角小林大悟从死去的父亲手里找到那块石头时,相信有很多观众都红了眼眶。暖流划过心头的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看《入殓师》,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如果说从前印象最深的是片中的“死”,那么现在则是影像里的“生”。
《入殓师》剧照
原本是大提琴手的小林不是没有动摇过。第一次面对死者时吐得翻江倒海,妻子也因为不理解他的选择而“离家出走”,小林还想继续当入殓师,但内心的纠结是可想而知的。
把他“逼上梁山”的社长递过来烤好的河豚鱼白,对小林说:“我老婆,5年前死了,夫妻总有一天会因为死亡而分别,被留下的人是很痛苦的。她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她死后我就开始做这份工作……生物吃着其他生物生存下去,对吧。它们倒是不同,不想死的话,就有吃,吃的话,好吃的才行。”
“好吃吧?”
“好吃。”
“好吃吧,好吃得让人为难。”
这段对话就已经把《入殓师》要表达的东西说清了、说透了。逝者已矣,再怎么悲伤、不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剩下来的人,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充实、精彩。
就像好吃的鱼白,有的吃,就该尽情享受,这才对得起食物,也对得起自己。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好好生活、好好吃饭。
山下家澡堂的老板娘去世了。五十年来都光顾着这家澡堂的平吉对老板娘的儿子说,死可能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走向下一程。此时,儿子泪如雨下,为以前老是和母亲闹别扭而感到悔恨不已。
人就是这样,到了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想到珍惜。所以,平吉说的“下一程”,不光是指逝者,也是对生者的告诫: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对不对?
《入殓师》剧照
从这个意义看,《入殓师》讲述的虽然是死亡,但基调一点也不颓废、悲观,相反,它要赞颂的是生命,它的精神内核是乐观、积极、向上的。难怪,日本观众能接受,中国观众能接受,欧美观众也能接受。这可能就是本片能够得到奥斯卡奖的根本原因:面对死亡,所有人的心灵都需要一点温暖和抚慰。
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入殓师》,我会因此被打动。但现在,我又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
国人是很忌讳死亡的。大多数情况下,能不谈,就不要谈。就连孔子都要说,未知生焉知死。因此,我们面对死亡的态度,可能更像小林的妻子美香。这位善良、温柔的女子在知道了丈夫的工作后,也一度接受不了,甚至不让丈夫触碰自己。对这一点,我们还是很能感同身受的。
也因此,《入殓师》在我们比较熟悉的文化语境中更像是一种“同义反复”:它对生命的赞颂,国人一直都很赞同,有没有这部电影,都不会有什么影响。我们都希望赚更多的钱,买更好的车,住更大的房子,唯独在谈到死亡时,会刻意回避,假装它永远不会到来。
即使真的无法躲避,我们也会找出各种理由进行自我掩饰。比如,下辈子还会再见啦,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啦,等等。总之,我们更愿意享受《入殓师》带来的安慰,而不是去直面真正的死亡。
《入殓师》剧照
说起来,虽然《入殓师》是日本电影,但它也没有把日本文化对于死亡的看法全盘托出。讲到三岛由纪夫,我们会想到“武士道”里独特的死亡观:思考怎样去死,并且致力于实现死亡瞬间散发出的“美学价值”。这种美学意义上的死亡,被他们赞誉为所谓的“落花之美”。
讲到川端康成,我们又会想到悲哀虚幻的死亡之美。《雪国》里,叶子美丽的身影跃入火海的那一刻,也就是对美的永恒定格和再现。在作者的眼里,美丽青春的容颜和高尚纯洁的情操结合在一起,本就是虚幻的。换言之,叶子之美的毁灭,是注定的。
但《入殓师》里的死亡,既不残忍也不悲哀,甚至可以说,电影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当年在看本片时,就有朋友问我,为什么电影都不敢表现死亡“恐怖”的一面呢?我一时无言以对。难道,《入殓师》的成功,反而来源于自身的“平庸”和“鸡汤”?
后来,读了香港作家西西的《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小说讲的也是一位入殓师的故事。她能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但在男友面前,她对自己的职业,总是遮遮掩掩。就算阳光般的男友把阳光带进来她的世界,带到她身边。
因为她总在想:“她的双手,触及他的肌肤时,会不会令他想起,这竟是一双长期轻抚死者的手呢。”
初读这些文字,不由对这位女子无限同情。但我又想到了《入殓师》里的小林和妻子美香。
美香对小林说“你不觉得羞耻”“我真的很难过”,小林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出手挽留。小林的沉默不代表他不在乎妻子,不理解妻子的感受,而是他太明白,对于死亡,语言可能是最无力的。无论如何费尽口舌,有一些东西,总要靠自己去想通。
西西笔下的主人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自我封闭起来不敢拥抱阳光;而美香,最终被时间治愈,释怀、放下,回到小林的身边。又很难说她们谁对谁错,只能说,面对死亡,没有人能教你该怎么做。
《入殓师》剧照
村上春树写过一句话,大家都很熟悉: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是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想来,不过是因为自己离死亡还很远,周围的人们也是。
就好像《挪威的森林》的结尾,渡边下了飞机,打电话给绿子,绿子问他在哪里,渡边抬起头,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年轻的时候,不过能感到一丝哀伤,随着岁月的流逝,却越来越能感觉到蕴含在其中的沉重。
和面对生离一样,面对死别,我们能做的实在太少,也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刻,我们才能有真实的感受。而那种感受,又很可能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我们会变成美香,还是西西笔下可怜的主人公?只有时间才知道答案。
许许多多哲学家都提醒过我们,要向死而生。什么又是“向死而生”呢?此时此刻,我们虽然活着,但又向死亡迈进了一步。听上去很可怕,却又是生命的真谛:如果所有人都能长生不死,那么“活着”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没有什么事不能完成,没有什么目标不能达到,只要我们拥有永恒的时间。
正因为我们是“有限”的,所以才不得不做出选择和取舍,去追求一个值得追求的人生目标。小林不再是大提琴手,但他依然是一位艺术家,他在河边拉大提琴的情景,就是电影里最动人的段落。让每一位观众在音乐中沉思,而不是提供什么“道理”,这何尝不是《入殓师》的温柔呢?
电影还用一大段镜头表现了他成为入殓师后的生活,或是一个人吃饭,或是一个人赶路,或是一个人工作。他得到过感谢,也被误解过,但观察小林的眼神,始终是坚定而执着的。因为,他通过这份工作,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
这或许,就是我们面对死亡的最好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