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个叫小莉的人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 强 文并摄
这是19个名字都叫“小莉”的姑娘,一年365天,她们都在帮忙。
比如,鸡丢了,因为脚臭被打了,买的沙发扎屁股了,农民的西瓜卖不出去了,女士割完双眼皮眼睛闭不上了……
帮忙是她们的工作。河南广播电视台的民生新闻栏目《小莉帮忙》开播12年了,因为帮忙成功率太高,求助人送来的锦旗太多,挂在办公室墙上“就跟不孕不育门诊一样”。
但是最近,24岁的女记者李小莉经历了一次并不顺利的帮忙。
她眼前坐着一位84岁的犟老头,过去四五年间,老人在收藏品上花了20余万元,带回的包括一块4万元的“玉玺”、4000元的《清明上河图》、6000元的《千里江山图》等“古董”。钱是老人“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积蓄,以及儿女、亲戚处的借款。当初售卖并承诺回购藏品的公司,有的已经跑路了。
现在他执意要跟其他老人去北京参加拍卖会。李小莉此行的目的是把深陷其中的老人拽出来。
她费尽口舌,先跟老人套近乎,求看藏品,被拒,又提出让专家帮忙鉴宝,还是被拒,最后直言担心老人被骗,老人也坦白“(画)是复制品”,“我不碰南墙不回头。”屋子里多次安静下来。这次帮忙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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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帮忙风格各异,她们被送上各种外号,“苗大侠”苗小莉、“犀利姐”明小莉、“媛追追”媛小莉、“曦怼怼”曦小莉、“霸气姐”刘小莉等。经常有人问,“你们真叫小莉吗?”其实,她们有自己的名字,比如因为帮忙时常笑,笑起来很甜,被称为“甜姐”的李小莉,真名李向丽。
在她们的帮助下,许多事有了好的结果,她们也因此走红网络。最近,在郑州,小区内养鸡扰民七八年的大爷把鸡窝清了;在周口,被父母抛弃在家的4个孩子,找到了消失6年的父母。隔三岔五就有人往办公室送锦旗。
每天早上9点钟过后,办公室会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胡辣汤、水煎包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河南方言满屋子此起彼伏,大量寻找帮助的选题在等待处理,年轻的姑娘们正往脸上“批腻子”,擦粉涂红的面孔在化妆镜里左右晃动。
幕后,有一个叫孔琛的男人,作为制片人,他正经历一天中压力最大的时刻。他要确定当天的选题,把所有“小莉”撒到这片叫“豫”的土地上,以保证晚上节目能顺利直播。
这两年,节目的收视率在省内同时段的电视节目里总是第一,孔琛生怕哪天会掉下来,“观众很敏感”。每天晚上6点10分到7点,会有不少人端着饭碗在电视机旁守着,有的一天不落地看,有的边看节目边做笔记。
作为河南平顶山人,李向丽是看着《小莉帮忙》长大的,小时候她曾怀疑,“这节目是不是编的,咋啥事都能解决?”“这么小的事儿也能上电视啊。”2009年栏目正式创办时,她12岁,生活在城市,节目里的“奇葩事”对她来说还有些遥远。
栏目元老、80后刘艺(刘小莉)记得,2009年栏目开播第一天,有一期节目是帮忙找骆驼,只因为有一个人的心愿是“跟骆驼合影”。
时至今日,记者仍会调侃,“今天是动物世界。”蟑螂、蛆虫、狮子、黑熊、鸡、猪、狗都在节目里出现过。难免遭人吐槽——“人的事儿还忙不完呢,你还帮狗。”
专职司机们开上喷印有“民生频道”字样的小汽车,载着小莉们在中原大地上四处忙活。司机们有时觉得,一些要帮的忙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就连求助人也会当面说,“不算个事儿”。
除了骆驼,小莉们帮忙找过的东西太多,筷子、车票、鞋垫、口红、儿子,甚至前夫。
但如果未曾接近求助人,你很难得知,那双筷子是一位老人的亡妻用了42年的筷子,那只鞋垫是为一位唐氏综合征患儿高价定制的,那个儿子是身患绝症的母亲离世前唯一想见的人。
刘艺把那些事称为新闻里的“边角料”,是其他媒体“都不屑于帮的事”,就这样一帮12年。
《小莉帮忙》是12年前从一档叫《民生大参考》的新闻栏目里孕育出来的,那时正值传统新闻的黄金时代,总有遇到麻烦的观众打栏目热线,问“(麻烦)怎么解决”。
起初,他们会派记者前去帮忙解决,但疑惑随之而来,“这算不算新闻?”于是,他们决定做一档纯粹帮忙类的节目,“一定要去解决老百姓实实在在的问题”。最早的帮忙记者名叫陈小莉,栏目名称也由之而来。
那时,孔琛在《小莉帮忙》做副制片人,要帮的忙多涉及水电气暖、邻里纠纷,“不做社会突发新闻,不做案子等”。在他看来,“我们比仅仅报道一个事实,还要往前再跟进一些,要有结果。”
在此之前,作为《民生大参考》的首席记者,孔琛对这样的节目“并不是很感冒”。他有一个记者梦,着迷于现场,一晚上曾跑过6个突发事件,着迷于大新闻,去过汶川大地震现场、北京奥运会,也曾羡慕像闾丘露薇、水均益那样的记者,报道“9·11”事件、直播伊拉克战争,“好牛的样子”。他那时想,“新闻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到《小莉帮忙》后,孔琛渐渐发现,即便每天只化解一次矛盾,处理一个问题,“我们其实是在一点一点地改变我们的生活环境”。有时是为某十字路口装上几盏红绿灯,有时是帮忙抓到一位偷手机多年的小贼,有时是保住一名5岁男童被割断的食指。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前,李向丽帮过一个小忙,令她印象深刻。
一位女孩儿想给57岁的父亲、56岁的母亲办一张结婚证。因为父亲喝酒,二人曾闹了离婚,但离婚未离家。李向丽见到二人时,那位父亲病重在床,母亲一旁照料。“我想在我有生之年,给她一个完整的家。”父亲说。
李向丽联系上当地民政局,被告知二人要一起到婚姻登记处,无法上门服务。但那位父亲已经无法下床。又与医院协商,医院派救护车将二人送去民政局。在民政局门前的救护车上,女孩儿父母完成了婚姻登记,父亲躺在担架上舒了一口气,母亲哭了。
李向丽从救护车上下来时,女孩儿慌忙上前把4颗棒棒糖塞在她的手里,“喜糖,拿着。”
李向丽抿了抿嘴唇,微笑着,眼泪却淌了下来。通常情况下,小莉们被要求不收求助人的任何礼物,一瓶水也不行,但这一次她破例了。没几日,因为疫情影响,当地暂停了婚姻登记。前不久,那位父亲走了。
“这可能是其他媒体不会涉猎的,但每一件事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生活。”孔琛说,“对求助人自己而言,影响肯定是100%,但对其他不相关的人,影响可能是1%。”一位每天都看节目的大叔说,他之所以喜欢,是因为那些事儿贴近生活。
复 杂
真实的生活总有许多虚假的东西,小莉们碰见过假烟、假酒、假药、假钱、假老婆,甚至假小莉,还有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
母亲买酒、开房后押下女儿,一去不回;小卖部老板把顾客当“知己”,殊不知“知己”天天来偷东西;后勤主管被辞退后良心发现,曝光后厨大米有虫子;孩子在幼儿园上学被咬,家长无奈,咬了咬人者的家长。“以牙还牙”真实上演,鸡毛蒜皮遍地都是,这里甚至找得到余华新书《文城》里的故事情节——千里找女友,竟是他人妻。
刘艺说,一位做编剧的朋友看过节目后表示,“编剧都编不出来”。
节目视频里时常上演戏剧性的一幕幕,有人争吵、骂仗、打架、耍泼、自扇耳光,也出现过许多走红网络的“名场面”。有不明真相的观众怀疑,“演的吧”。
比如,一位卖水果的女人用手捂着眼睛,对着镜头自称是某水果批发市场的万人迷,“都说我是勾男人的眼睛,狐狸精托生的”,接着移开手掌,屏幕上出现一双整容过后的眼睛,用女人自己的话说“死鱼一般的眼睛”,“成妖怪了”。
再比如,女子举报男老板性骚扰,小莉现场围堵。被拽住西装的老板说,“我丢不起这人”,怒冲冲指着摄像机要求关掉,不一会儿,趁人不备,溜之大吉。小莉举着话筒一边追一边喊,“你跑丢的是你自己的人呀!”后来,出镜记者媛小莉就有了外号——“媛追追”。节目追了12期,涉嫌性骚扰的男老板被警方控制。
媛追追是河北人,来这儿之前没看过《小莉帮忙》。“颠覆了我的三观。”这是媛小莉最初的感觉,好奇、刺激,“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有的小莉在来此之前没跟农民打过交道,也有的分不清麦子和蒜苗。
“柴米油盐酱醋茶”背后的复杂面也在她们眼前显露出来。
“媛追追”曾花费4个小时,帮忙清掉一根拦路一周却无人问津的灯杆。她们拨打当地的应急管理办公室、道路施工方、供电部门、市政管理部门、灯管办、街道办、移动、联通、电信等电话,在听到多次推诿的声音后,才找到责任归属。
很多小莉有这样的共识,“越是小事儿,办起来越麻烦。”
有一个小忙,李向丽从冬天一直帮到春天,这让她看到社会复杂而粗糙的肌理。
起初,求助人希望她帮忙找回被偷的手机和钱财,当李向丽找到偷盗者时,她看到的是一对无法正常上学的姐弟,以及一个生活贫穷且支离破碎的家庭——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对孩子不管不问。
那时,李向丽意识到,“孩子变坏的背后,其实是有原因的”,这已经不只是归还被盗钱物的问题。接下来,她要帮忙解决的是,两个未成年人偷盗、辍学与安置问题。
很多人是走投无路才找到“小莉”的。她们常听到求助人这样的话,“都不管”“等了三天”“一直晾着”“拖着不执行”“一直没有解决”“推辞不给”。为了避免被监督对象拖而不决或避而不见,小莉们去采访时,常举着话筒和摄像机直奔涉事单位。
被监督对象的名单有饭馆、房地产开发商、外卖巨头、无良小贩、冒牌医生、吃饭打“白条”的村干部等。
“犀利姐”怒怼打“白条”村干部的那期节目是2019年拍的,在抖音上获得了1.2亿的播放量。当时,在求助人的带领下,明小莉直奔村委会,找到在“白条”上签名的村干部。那天是周四,见记者来,有干部躲进厕所里,明小莉发现其中一位村干部一身酒气。
也不知村干部是喝醉了,还是装糊涂:“现在是下班时间。”
明小莉看了看表,说:“现在是(下午)3点钟,正常应该是上班时间。你喝酒了。谁允许你喝酒了啊?你是党员不是?党员可以这样吗?你是不是违规了?你是不是作风有问题?”
一连串的质问,看得网友们直呼“给力”,形容明小莉采访时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突突”。有的观众认为,这样的采访有些“咄咄逼人”,也有观众表示,就缺这样“硬刚”“尖锐”“犀利”的记者。不少人常在小莉们的话筒前被问得一言不发。
有网友开玩笑:“娶了小莉,这辈子都不会受欺负。”
但即便“白条”摆在面前,有村干部也没打算一次性还清欠款,“俺几个人每人1000元给你,先走。”明小莉拨通了郑州市纪委的电话,纪委工作人员赶到现场后,村干部当场凑齐3.7万元,结清了拖欠两年的旧账。
不少时候,李向丽“自报家门”还会出现另外两种情况。
“如果对方听到你是媒体,他会很戒备,告诉你,不接受采访。如果不告诉他,他会很不重视,搪塞你。”李向丽说,这时,叫来主管部门,效率更高。
遇到无资质办课外辅导班的,她们找来教体局;一位博士文眉被索要11.98万元,她们找来市场监督管理局;有孕妇被假医生引产,她们找来卫生监督所。经常出现主管部门到来,被监督对象迅速改口的情况。
民法典、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城市市容和卫生管理条例、治安管理处罚法等法律条文,也常被小莉们搬出来帮着厘清是非。不少“烂尾的事情”,在她们这儿一两天就解决了。
求助人“把小莉当枪使”的情况也不少见。有人会拿给《小莉帮忙》打电话吓唬人,不等小莉真的到场,问题就解决了。也有人“过河拆桥”,小莉完成帮忙后,表示“节目不播了吧,不想丢这个人”。有时她们会被监督对象抱怨“偏向求助方”“不公”,到了现场,小莉如果发现求助人隐瞒真相,甚至违法,也会当场痛斥。
每天,在民生频道的热线室里,接线员能接到上千人的求助,但只有少数会被选中。白天,几乎每分钟都有新的求助录入。夜晚,求助者少,但深夜两三点也有电话打进来。
求助人常在网上吐槽,热线打不进去,实际上在那间拥有4台接线电话的热线室里,接线员不吃饭也忙不过来。一旦确定帮谁的忙,19名小莉就马不停蹄地往全省各地窜。
这档50分钟的栏目,每天顶多播出15条节目。如果某天播出一条讨薪或整容的节目,接下来类似的求助会一拥而入,小莉人数和节目时间都有限,很难做到“有求必应”。
并非所有的求助都有回应,也并非所有的帮忙都有好的结果。
那双亡妻用了42年的筷子,小莉没能帮忙找到,家属最终也放弃了。那位84岁深陷收藏品世界的老人还没能从中抽身。
时 代
节目也确实带来了许多改变。
隋莉在这儿帮了12年忙,是栏目组最早的小莉之一,在她看来,显而易见的改变是,观众规避风险的能力提高了,社会法治观念在进步。
“现在的人认为,在路上被一个杆绊倒了,我是要去维权的。但十几年前,大家觉得,我摔了,吃点亏就吃点亏。”隋莉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法律更多地被老百姓运用于维护切身利益,她自己也走在“防止被忽悠的道路上”。
四五年前,隋莉做过一期关于舞蹈培训班的节目。一个4岁的女孩儿学舞练下腰时受伤,下肢瘫痪,母亲抱憾终身,而那家舞蹈培训班并不具有培训资质。回家之后,“我就把俺妞的舞蹈给停了”。
时代变了,观念变了,选题也在跟着变。
早期的选题围绕在水电气暖、家庭矛盾、租房讨薪,后来多与奇闻异事、买车买房、违规执法、电话诈骗、儿童培训有关,如今婚恋纠纷、医疗整容、老年保健、网络贷款等问题多了起来。“我们的选题是时代风向标。”隋莉说。
而刘艺的感觉是,以前老百姓办事跑断腿,现在有了群众服务大厅;以前有像《人民的名义》里折腾人的信访窗口,如今机关单位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情况好了些。消费领域的问题突出,女人、老人、小孩的钱更好赚。
近些年她频繁地接触到网络消费相关的求助,小孩儿玩网游疯狂充值、大叔打赏网络女主播、大爷网上购物被蒙骗。刘艺说,“以前帮忙我能找到具体的人,现在网络另一端的人都不好找,我们报道解决起来也很棘手。”
不过,《网络直播营销行为规范》《网络交易监督管理办法》等相关政策的陆续出台,让她帮忙有了依据。但如果碰到的问题与大互联网公司平台有关,刘艺依然感到无奈,“投诉电话打都打不进去”。
与医美整容失败有关的帮忙,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这几年的节目里。
一位女士把圆脸整成尖脸,发现不好看,又想圆回来;另一位女士陪朋友去整容,被人看了手相,提醒她“老公有外遇”,做全身抽脂、假体隆鼻等项目后,就不会有外遇;有女人去丰胸,丰完“一个大一个小”。
“时代更开放包容了,女性的地位、话语权越来越重了,老百姓兜里有钱了。”刘艺说,很多爱美的人沉迷整形,“已经完全迷失自己”。在她看来,人们被颜值背后的价值观所绑架。“如果你觉得幸福是完全靠脸去争取的,那么你这一辈子就不可能会幸福。”
但刘艺发现,这其中隐藏的不止“审美问题”,很多整容机构存在无资质违法经营的问题。
“它是和这个时代暴露出来的问题紧密相关,因为有的法律不健全。”在法律专业毕业的男记者符玉刚看来,每一次帮忙,都是在处理一个法律关系,而他们时常需要处理错综复杂的法律关系。有时,问题的解决,只能用一条新的法律去弥补。
他和小莉就从一张假税票里发现了一个需要弥补的洞。
一位新郑市的业主求助说,他房产证是真的,但房子卖不出去,原因是税务局告诉他,售楼处契税发票是假的。“办理房产证的流程是,先出税票,再办理房产证。”符玉刚说,这意味着,开发商可能存在违规办假税票的情况,房管局可能在办理房屋产权登记流程上出了问题。
房管局工作人员拿出了自2012年6月1日起实施的《房地产登记技术规程》,其中“审核”部分要求:“申请材料的形式应符合法律、法规和规章的要求。”在一位律师看来,“虽然他只需要进行形式的审查,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房管局办证的流程也是存在一定的漏洞。”而那张假税票已经存在了8年。
节目播出后,陆续有10余位业主发现自己拿着假税票,办了真房本。最终,假税票一事移交当地公安局调查处理,而房产证办理上的漏洞也等待修补。
“我们也是伴随着法律的进程一步步走过来的。”隋莉说。
早些年还没有“汽车三包法”的时候,她们接到涉及汽车的维权,找不到抓手,很难解决。在节目的最后,她常说一句话:“现在呢,我们也期待着‘汽车三包法’的出台,……千呼万唤未出来。”但“三包法”一出台,她帮忙的路就有了方向。
隋莉觉得,像《小莉帮忙》这样的节目,“只可能存在于法治建设进程中的中国”。
生 活
“帮忙”这条路,她们已经一步一步走了12年。
栏目创办时的“五朵金花”,如今只剩下隋莉、刘艺,9年前从全省3000名小莉竞选者中挑中的10人,只有两人还在。
这份工作对小莉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光鲜亮丽”。她们多数是播音主持专业出身,招来时,相貌、普通话都是筛选标准。刘艺开玩笑说:“明明可以靠脸,干吗这么辛苦。”
每天下午,那些出发时画着精致妆容的小莉,会带着五花八门的故事归来,还带回沾了灰尘的妆、被风吹乱的发、透着汗臭味的衣服。熬完整个夏天,这群爱美女孩用完的防晒霜总比身边朋友多。
外出采访,被拒或受阻是“家常便饭”,小莉们难免被骂、被恐吓,有的被跟踪、被砸摄像机,有的被监督对象“像抓小鸡子一样”拎着脖子丢出去,还有的被打得耳膜穿孔,身体淤青。有时回到办公室,小莉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又吵了一天的架。”
由于电视节目需要日播,她们周末只能轮休一日,假期减半,有时忙到“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往往交上节目视频离开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有人去约见相亲对象,有人去跳舞弹琴,有人回家带娃,有人到家直接“躺平”。
每天结束工作,李向丽才会放松下来,像“出了一口气”,然后回家做饭,或者逛逛街、打打游戏,“睡一觉第二天又是全新的一个人”。她也会明显感到颈椎和腰椎酸累,但做“小莉”已有两年,每次帮完忙她都觉得良心踏实。她没想过离开,只觉得路还很长。
12年来,刘艺见过这里来来去去很多人。受不了委屈和辛苦的,走了;扛不住紧张的工作节奏和压力的,走了;与“小莉”新闻理念不合的,也走了。
“(有的)觉得你天天关注鸡毛蒜皮的事儿,技术含量低。”刘艺说,“尤其是学新闻的,(读了)研究生的,他的理想很高,觉得新闻的殿堂是新华社、央视这样的地方。”
对于留下来的小莉而言,生孩子和结婚都是一个很大的分水岭。有人结婚生子后,就调岗或离职。
隋莉还在以“隋小莉”的身份出现着,但她也很纠结,生活里有很多兼顾不到的地方。
孩子上学后,一到下午放学时间,隋莉“心里就跟猫抓了一样”,担心作业交了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未参加过孩子的家长会,有一次下定决心,“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去参加”。
类似的事儿也在刘艺、符玉刚身上发生着。
“孩子嫌我陪的时间少,跟我说,‘妈妈,你一个学期也接不了我一次。’”刘艺感到愧疚。多数时候,家里人对她多有理解与支持。不理解的时候,她也会听到家人说:“你一个女的,你干啥,你都有孩子了。”她尽量区分开工作与生活。下班之后,她就把时间交给家人。
曾经的小姑娘,变成了孩子娘。曾经的初学者,如今已经带了徒弟。尽管如此,她们还是看得到属于这份工作的光芒,看得到这片土地点滴的改变。
刘艺觉得自己也成了时代的见证者。她看着曾经报道过的药纳入医保报销目录,看着法律的空子慢慢填补上,会有一种满足感。“在做的这些事儿,会影响着这个国家法治的健全。”那种满足感一直支撑着她,也支撑着隋莉和李向丽。
那些曾经影响她很深的东西,还在影响着她。刘艺记得自己刚工作时,许多新闻栏目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有很多队友,有报纸,有杂志,有电视”。她曾一期不落地买《南方周末》,如今已很少再看,她喜欢的电视节目《半边天》和主持人张越,也很少再出现。
如今,《小莉帮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节目在抖音、快手上时常上热搜,也经常有山东、河北等外省求助人打来电话,甚至有人乘车从外省赶来郑州市郑花路18号的电视台门前,询问是否帮外地忙,通常会得到否定答案。有人留言建议自己省内也办类似《小莉帮忙》的节目,还有人说,“希望每一个城市都有小莉帮忙。”
5月的一天晚上,小莉们参加了在郑州市举行的河南广播电视台“大象MCN机构成立暨网红主播粉丝见面会”。舞台被粉丝们包围。一位曾经的厨师挤在人堆里,4年前小莉帮他要回被拖欠的工资;一个小伙子把锦旗拿在手里,小莉帮他要回被骗的16万元;一对曾被父母遗弃的双胞胎捧着鲜花,在小莉的见证下,30年未见的她们前不久重新相认。
她们曾粗略算过,每天播出15条节目,一年365天,要帮5000多个忙,还不包括那些一个电话打过去,事情就解决了的。已经算不清楚,过去12年里,小莉帮了多少人。
过往节目里,她们帮过菜贩、蒜农、清洁工,帮过被包工头骗走盖房钱的村民、被社区鸡叫困扰的市民、因长得胖被扣工资的年轻人。有时求助人里也会碰到警察、教授、律师、医生、买285万元豪车的有钱人、归国的留学生。
“以前有人觉得,我们的节目都是做给‘下里巴人’看的,‘阳春白雪’的那些人不看。”刘艺觉得,“这种说法太片面,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帮忙,每个人都有吃喝拉撒,也有一地鸡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