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吴孟超：95岁仍能金鸡独立洗澡，遗体告别仪式上播放国际歌

送别吴孟超的队伍规模，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根据原计划，吴孟超的遗体告别仪式应于5月26日早晨8时30分开始接待各界人士，但实际上，早上6时多就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前来吊唁。

“没有播放哀乐，而是播放了慷慨激昂的国际歌。”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瑞金医院麻醉科主任于布为告诉记者，吴老一身深蓝色海军军装，盖着党旗，而国际歌的播放令众人振奋，“吴老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全世界。他开创的中国肝胆外科事业，具有全球影响力。他是一名老党员、解放军，国际歌能体现他的革命信仰。”

全军麻醉奠基人之一、长海医院麻醉科创始人王景阳，坐着轮椅早早地来到门前等待。轮到他进场时，老人一定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从近百米的走廊上走进去。从一个个白发苍苍、穿着整齐军装的老人，到一个个普通的病患、家属、医生、护士，甚至还包括很多与吴老素昧平生的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告别仪式现场，为这个“苍生大医”的离去表达哀悼和惋惜。

江苏宿迁的高二学生刘忡，在殡仪馆门口留下了一束鲜花。上头夹了一张自己手书的留言：大医勤朴且济苍生，伟大的吴爷爷一路走好，您与袁爷爷永远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市民献花处，一众白色、黄色的花篮、花束中，有一捧上海市民送来的玫粉色满天星，搭配了粉色、白色玫瑰，留言卡上写道：还望您像满天星一般照耀我们前行的路。

吴孟超被誉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用当下年轻人的话来说，他是中国医学界的“大神级人物”。他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肝脏外科的开拓者和主要创始人、原第二军医大学副校长。

2004年，82岁的他为四处求医无门的女孩王甜甜做了一次高难度手术；2005年，83岁的他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1年，第17606号小行星被命名为“吴孟超星”；2018年，96岁的他仍然坚持挺直腰杆、一周做3台手术；2019年，97岁的他光荣退休。

在众多的“光环”中，吴孟超最喜爱的恐怕还是“医生”。82岁，已经蜚声中外的他，遇到了王甜甜。为这个女孩切除肿瘤的手术难度极高，有人建议他考虑自己名誉，既然那么多医院、医生都没有“接单”，已经82岁高龄的“旗帜人物”何必冒险。吴孟超笑着回怼了过去，“名誉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一个吴孟超，救治病人是我的天职。”

从1949年同济大学医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毕业当上外科军医算起，他72年的从医生涯里，帮助了超过16000名病人，相当于每年救治222名病人、每月救治约19名病人。我国的肝癌术后5年生存率，也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16.0%，上升到80年代的30.6%和90年代以来的48.6%。

他对待所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哪怕是罪犯也一样。

上海市民王仁华经常去监狱帮教，遇到病情严重的，她会帮助犯人保外就医。2010年时，她带着一个在四川服刑的肝腹水病人来找吴孟超，整整与吴老聊了一个小时。期间，不断有人来找吴老签字、给他打电话。

“一个年轻人说，你怎么带个犯人过来，还麻烦吴老这么长时间。吴老马上给他怼回去，犯人也是人，他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如今已经70多岁的王仁华至今仍记得吴老这句“经典回怼”。那一年，吴孟超88岁。今天，王仁华7点不到就来到了殡仪馆，送那个“不歧视任何一个人”的大专家一程。

和吴孟超合作了30年的护士长曾在吴孟超手术后，听他说出了心里话：“我力气越来越小了，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在手术室里倒下了……你知道我是爱干净的，记住给我擦干净。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一脸汗的样子。”

当时，已经96岁的他，依然坚持每天七点吃早餐，而后就去病房查房、看门诊。

王甜甜清晰地记得，2004年9月24日这天，为自己做手术的吴爷爷82岁、姚晓平主任69岁。“我从深度昏迷中醒来，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看到吴爷爷就站在我眼前，慈祥的脸上满是笑容，他轻轻地对我说，甜甜，你没事了，你没事了。”

这时的吴孟超，在这个年轻女孩的眼中“带着光芒”。她后来得知，那天从早上8点50分到晚上近7点，整整10个小时，“主刀”吴爷爷一直站着，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摘除的瘤子有9斤重。

今天，躺在水晶棺木中，面容整洁安详的吴孟超依然“带着光芒”。

一位只要看到吴孟超照片，就感觉“心定定”的年轻病患给逝去的吴孟超留言，“小时候，我同学的爸爸是您的学生，每次我都爱听她说您的故事。吴孟超这个名字一直刻在我心里；长大后，有一年我来看病，面对焦灼的母亲，我看着您的照片说，不怕，吴院士在，大不了，我去找他！”

麻醉医生陆智杰的眼中，就连吴孟超的手，都“带着光芒”。在吴老弥留之际，他赶到病房见了吴老最后一面。监护仪显示血压很低，“但是他那一颗钢铁般的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着。我摸了摸吴老的手，手指很凉，这是一双拯救了无数肝癌患者生命，拉扯着病人度过无数险滩的手啊！”

陆智杰说，吴孟超是一个严厉的医生，“你不要指望吴老会表扬你，他不吭声就是对你最大的褒奖。”他记得，97岁退休前，吴老每周会排2-3台手术，做完一台，他会下来喝口水，休息20分钟，顺便到每个手术间转转；20分钟后他会准时出现在房间，这时如果第二台手术病人还没有麻醉好，吴老就眼睛一瞪：“麻醉怎么回事？”

第二天见面，吴老还是会笑着和年轻人们打招呼，过去的就此过去。高难度的肝脏手术顺利完成后，吴老还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他会在房间里转一圈，然后看着监护仪的屏幕问“血压怎么样？”当得知血压心率一切正常后，吴老就高兴地挥挥手，一言不发地走了。

吴孟超95岁高龄时单脚站立洗澡的画面，至今仍“带着光”印刻在陆智杰的脑海中。“他从不要别人帮忙，一个人站着淋浴时，还会金鸡独立，用手指揉搓脚底心。”陆智杰说，自己从不担心吴老开刀，但每次吴老洗澡都让他感到紧张，“万一摔一跤那是不得了的大事！好在吴老用他那外科医生稳健的步伐，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踏实。”

最近两年，吴孟超因病告别手术台后，陆智杰和护士长每年过年都去看望他。每每，吴老都会拉着年轻人们聊聊手术室的近况，”言语中充满了回到手术室继续拿起手术刀的期盼。”年轻人们劝吴老好好保养身体，等着他回来，吴老总是喃喃地说：“好，好，要回去的……”

去年8月底，吴孟超99岁白寿，陆智杰去病房看望他。“吴老，等您身体好了我们在手术室等您！”那时，吴孟超已经讲不出话来，“他看着我们，眼角湿润了，握着我们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吴孟超去世前两天，陆智杰突然梦到了他。梦中，吴老来到手术室上台了。陆智杰问，“吴老，您身体好了？”吴老回答，“好了，就赶紧来手术室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魏其濛 王烨捷 摄影：魏其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