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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寒已是春寒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1年02月22日


 纵寒已是春寒了

——由《掬水月在手》一窥叶嘉莹先生之诗心


Like the Dyer`s Hand,这是叶嘉莹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的英文译名。为何会以“染匠”(dyer)命名?坊间染匠以手做工,一道道工序下来,得缤纷织染数匹,晕得均匀可心,染得清丽动人,便堪当“绝妙织染”之名。我想这意象正可比喻叶嘉莹先生令人称道的与诗结缘的一生。

片中我印象极深的一段是叶先生和恩师顾随先生之间的交流。我很喜欢顾随先生对横排英文的比喻——蟹形文字。彼时国人仍习惯于从右往左竖排写字,“蟹形文字”的比喻,不但直截了当地表达出英文从左到右横排书写的特点,而且暗暗地有一丝“蛮横义”,反而几分清明几分幽默地暗示了顾随先生对叶先生所寄予的厚望——西学东渐也好,师夷长技以制夷也罢,终归是要利国利民,惟一爱国心。原本,台湾新旧两派诗人罅隙颇深,两派诗人习惯于让自己的诗派孤立繁荣,于是乎,端午节,即“诗人节”时,双方“各吃各的粽子”“各纪念各自的屈原”,同一饭桌上的雅士必不会来自另一阵营。

然而,一年诗人节时,叶嘉莹先生在《幼狮文艺》发文三篇,以现代方法研究传统诗歌,新旧融合,终使新诗人与旧诗人同饮同食,纪念“同一个屈原”了。人们常说做学问要做到贯通透彻,我想叶先生正是这般通彻之人的代表,而造就这番仅以三篇文章便弥合了两大对立阵营的通彻的,恰恰是顾随先生“多读蟹形文字”的教诲。叶先生的青春时期正值中外文化与古今文明明争暗斗的时代,若是依了旧式教育下仅识得文言骈句的遗风,先生恐怕作文千百篇亦说服不了那群意气风发的新派诗人的;而倘使缺了这古典诗词的意蕴陶冶,不识旧派诗人的所谓“雅趣”,三篇文章的结局大抵也不过是徒劳。生长在历史交叉路口上的诗人,当是承前启后、能进能退、学贯古今中外者。


叶先生和恩师顾随的唱和对诗也是片中的一大亮点。顾随先生将雪莱《西风颂》中的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译为“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可谓集“信达雅”于一体。

后来,顾随与叶嘉莹师徒二人更是以此句为始唱和了对诗数组。由一句西式诗歌的译文引发的一系列饱含中式情感的对诗,记录了那个时代文学交互的浪漫。


“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这是叶嘉莹先生所对词《踏莎行•烛短宵长》中的句子。我由此句联想起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哲思名句:“人生各有其癖便自然各有其乐,人人都以为己之所乐为万乐之王。”自然,雪莱多半未曾想过在《西风颂》中添上这一层戏谑的意味,但顾随和叶嘉莹的对诗却让人联想到了这一番哲思,不可谓不妙!通灵交互诗情者,有《诗经》“赋比兴”之能,由此物念彼物,由一点引申出一大面。将西文诗歌译成中文诗句后据此赋诗,的确堪称中西贯通、中外融合。另外,二人在迦陵作业册上的诗歌唱和也反映出那一代诗人特有的交互诗情:不论师生,但求佳音。

在《纪念我的老师清河顾随羡季先生》一文中,叶嘉莹深情地回忆了顾随《生查子》“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间小,越不爱人间,越觉人间好”一句,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恩师心声的理解知晓。我也曾斗胆揣度过二人知音之情的缘由,得出的结论便是以此诗句为支撑:顾随和叶嘉莹的处世态度中,似乎都朦朦胧胧地带着几分“消极从容”却又“坚韧果毅”的气质,因此他们可以经历乱世活而不苟,面对苦难虽非泯然一笑风轻云淡,却也不至于浑浑噩噩堕入黑暗;无论是“世人偏道欢娱少”的戏谑,还是“空悲眼界高”的自嘲,都是在一颗强大灵魂的基础上方能流泻的诗句。


在我看来,无论是能诗善词的“诗人”,还是将诗活进生命中的“诗情”,都是以一种平等坦然的态度看待“诗”这一概念的。然而若说“诗心”,我认为这是将“诗”的概念超脱出平等范畴,作为一独立美学来敬畏发扬的。


一个人爱诗,将其视若珍宝,与生命不可分割,这是“小爱”,是极私密的、小众的、自娱自乐的爱;倘使能到达“博爱”的高度,爱亦敬之,为其大局发展竭尽心力,可谓“诗心良苦”。我想,叶嘉莹先生的不凡之处,便是有这一颗难得诗心,将一生都付与诗的繁盛上了。


而多年来我在海外文化不同的外国土地上,用异国的语言来讲授中国的古典诗歌,又总不免会有一种失根的感觉。”叶嘉莹先生在《诗歌谱写的情谊:我与南开二十年》中如是说。


先生的事业出于热爱,却在承袭发展中渐渐高于了“热爱”二字。在加拿大的讲学经历使先生意识到比较文学的研究意义,她也曾在《迦陵著作集》总序中坦言,受朋友建议,她在改革开放之初尝试用不少如诠释学、符号学、语言学、现象学和接受美学等多种西方的文论来讲解中国古代传统词学,意在满足一般青年对西方新学的探寻。我拜读了叶嘉莹先生关于中西语言学对比的著作《词学新诠》,倒不是先生行文晦涩,实是我本人古典文化积淀不足,对先生讲解的某些中西语言对比点无法通盘领悟。

然而,阅读此书却给了我另一番佐证。我始终觉得中西文学不分高下,结合各自背景,当是同样深邃的文明结晶。叶嘉莹先生用西学术语诠释古典诗意,更大的功德,应当是淡化了文化的代沟,让审视文学诗词美妙的眼光简明扼要而融会贯通了。


“诗心”的精髓便是把诗超然开外作为一独立美学范畴来沿袭欣赏,这一过程必定不会是自如适意的。叶嘉莹先生一生与诗词联系的事业,拉开了数十年光阴的长度,从早年的四处讲学到晚年的整编书稿,岁月沉淀了迦陵的心性,析出的那一点结晶也都付与了当下诗词教育的急需。迦陵对诗词始终抱有敬畏之心,她将人生活出了诗意,将诗情刻入了生命,却仍不忘留一寸距离保留美意,为那独立的诗词美学殚精竭虑。

【责任编辑:曹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