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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镰刀看春秋

发布时间:2018-11-13 13:56 

    一

    我家后院的屋檐下,挂着一把长把镰刀。虽然把柄已经有些腐朽发黑,但弯月一样的刀头依然闪着寒光。和镰刀挂在一起的,还有耧、犁、耙等退出生活舞台的农具,它们寂寞地聚在光阴的角落里,回忆着曾经辉煌壮阔的农耕历史。

    “麦子瓢香,磨镰上场。”以前的乡村,一把镰刀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工具,每到收获季节,乡亲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青石板上把镰刀磨得锋利。

    在我的记忆中,在1981年国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豫南平原的驻马店地区由于土地面积较为宽广,家家户户都承包了十几亩责任田。驻马店历来是国家冬小麦主产区,这里的气候和土壤特别适宜麦子生长,村民们世世代代以种植小麦为生。“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麦子在寒露时节播下,在温软的时光中悄然萌芽生长,经历冬天漫长的雪封冰冻之后,于温暖的春天里茁壮拔节,抽穗,扬花,灌浆,最终走向丰满和成熟。到了五月,田野一片金黄,布谷鸟飞到村庄四周的杨树枝头,不停地呼唤着“各家各户,豌豆偷熟。”“黄鹂唱歌,麦子要割。”布谷鸟缭绕不绝的叫声,只催得乡亲们心里发焦,他们禁不住天不亮就起床,在月光下嚯嚯磨起镰刀,待到镰刀磨得像月光一样亮了,便匆匆忙忙下地开始割麦子。

    那时的麦收,最让人劳神费力工作的就是割麦子。“谷熟一时,麦熟一晌。”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十几亩麦子,如若不起五更打黄昏抢时间收割,很可能麦子就会熟过头掉籽,或者遇上阴雨天气生芽。每天清早的淡淡雾气中,父亲和一群牤牛一样健壮的男人,置身于麦子的海洋里,弓着腰,分开两腿,左手紧握一大把麦子,右手挥着镰刀,随着寒光一闪,“嚓——”一大片麦子倒地;再往前挪一步,抓一把麦子,挥一下镰刀,“嚓——”又一大片麦子倒地。到了八九点钟太阳火热起来后,“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田野里一片有说有笑送饭送水的景象。男人们吃过饭后,靠在麦捆上抽支烟,打个盹,抖擞精神,又弓身伏向大地割起麦子来……

    二

    一块麦子两三天才能割完,割完之后还要拉麦、打麦、扬场、晒麦,时间长达一个月之久。虽然丰收的喜悦振奋着乡亲们的精神,但繁重漫长的体力劳动还是让他们疲惫不堪。每一场麦收都像打一场硬仗,如何快速地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一直是困扰在乡亲们心头的大问题。

    1988年,父亲借钱从镇上买回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配套的农具有犁铧和收割机。这是村里唯一一辆农机,当父亲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握着长长的手臂把它开回家时,小小的村庄一片沸腾。乡亲们一边啧啧赞叹着,一边不停地询问着父亲,他们赶着牛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知道如何用铁牛来耕田。有了这辆手扶拖拉机后,父亲又承包了十几亩地,家里的耕地达到了32亩。耕作季节,父亲给手扶拖拉机挂上犁铧,将机器开到西沟广阔的田野里,扎下犁铧,朝着太阳的方向一路犁过去,板结的土地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翻起一行行浪花。“庄稼要好,犁深肥饱。”由于土地深耕,肥料充足,我家的麦子生长得特别茂盛。到了麦收时候,父亲就将收割机挂在机器前头,嗵嗵地在麦地里飞奔着,将麦子一垄一垄地割倒在地上,30多亩麦子,两天就能收割完毕。跟随了父亲半辈子的镰刀,除了割割田间地头的倒伏的麦子,几乎没有了用武之地。

    看到我家的铁牛这么厉害,村里一些人也不禁心动起来,他们反复到镇上观看打听,然后咬牙贷款,也纷纷开回了自己的手扶拖拉机。农忙时节,不分白天黑夜,无论村庄还是田地,都是一派繁忙热闹的样子。机器轰鸣着,唤醒着沉睡千年的土地;犁铧划动着,在土壤里注入神奇的力量;收割机转动着,裁开乡村厚重的历史。乡亲们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同天气作战,同命运作战,打拼着人生的幸福和家庭的荣光。

    虽然地犁得深了,庄稼长势好了,收割速度也快了,但运回打麦场后,打麦子的过程仍很繁琐。乡亲们先将麦子摊开曝晒,待到中午最热的时候,给手扶拖拉机套上石磙,然后开着车在厚厚的麦秆上转着圈碾压。在石磙的碾压下,麦秆不断地变薄,麦籽纷纷从麦穗上脱离。直到麦穗麦秆都干瘪成麦秸了,才停下机器,用木杈轻轻翻动麦秸,抖落夹在里面的麦籽,最后将麦秸一杈一杈地挑到麦场一角垛成麦秸垛。等到晚上起风的时候,他们顾不上疲劳,会揉着惺忪的眼睛,用僵硬着双手举起木锨,一锨一锨地把麦糠扬向空中,让风吹走麦叶、麦糠、麦芒和所有的苦涩,让新鲜的麦籽在脚下堆成高大的麦堆。

    有一年麦收,父亲刚刚给邻场的青娥嫂子碾完麦子,一场大雨瓢泼一样从乌云四起的天空滚落下来。像这种“塌场”的情况谁家都发生过,都知道麦籽是经不得雨淋的,雨泡的麦子生了芽或是霉变,既卖不出去,也不能作口粮吃。看到这种情况,大家不顾自己的麦场,纷纷拿起木锨和扫帚给青娥家拢麦子,人多力量大,麦子很快拢成一堆用塑料布盖上了。但连绵阴雨结束中,青娥家的麦子还是很快生了芽。整整一年,虽然青娥拼命地干活,六口之家的口粮依然不够,她原先明媚的笑容,再也没有在脸上浮现过一次。

    “麦收有三怕:雹砸,雨淋,大风刮。”对于把一辈子光阴都交给土地的乡亲们来说,虽然他们敬畏天地,敬畏神灵,敬畏粮食,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天气的制约,逃脱不了命运的魔咒。风雨交加的原野上,“白发老人如鹤立,麦场高处望云开”。这是故乡在我脑海之中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多少年过去了,仍会在雨声滴答的深夜惊悸着我的乡梦。

    三

    1997年,党中央作出了土地承包责任期再延长30年不变的重大决定,乡亲们振奋不已,家家户户种田更有劲了。这一年的麦收,在政府的组织下,开着联合收割机的麦客也涌进村里,在村里安营扎寨助力麦收。乡亲们不用磨镰,不用割麦,不用拉麦,不用晒麦,也不用在弥漫的灰尘中碾麦、扬麦,只需在地头等候着联合收割机割吞下麦子,吹去麦糠,从出麦口里吐出饱满的麦籽,然后用车子拉回家。

    仿佛一夜之间,一地金黄密实的麦子无影无踪,只剩下新鲜的麦茬显现着收割的痕迹。镰刀,牛车,木杈,这些几千年农业生产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工具,在人们悠闲的步履中彻底告别了麦田。漫长的三夏大忙,只在机器昼夜不息的喧嚣声中骤然而去,似乎没有一点农忙的味道。

    一袋袋优质小麦,换来的是丰收的喜悦和新鲜的变化。渐渐的,村外的凹凸不平的土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笔直的水泥公路;村里高高低低的瓦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色的砖木小楼;家里的黑白电视和蛛网一样信号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闭路电视和家庭影院。天蓝了,水清了,地面整洁了,生活在美丽乡村的乡亲们,依然舍弃不了的,是他们祖祖辈辈热爱的土地。

    客居他乡多年,我依然坚持每年准时回乡祭祖。听乡亲们说,虽然家家户户承包不少土地,但有些地块支离破碎,很难使用大型农机耕种,现在他们又搞起了合作社,家家家户户把土地拿出来联合种植,沿着机械化的路子,冬种小麦,夏种经济作物,集体耕作,人人分红。农忙时候他们在一起干活,农闲时节他们放下农具唱戏,农村又有了农村的味道。

    听着他们的讲述,我也多么想和他们一起薅野草,一起割豆子,一起刨红薯,一起择花生,多么想和他们一起看一场原生态的演出,哪怕感受片刻清的浅时光。

    作者:赵大磊

   

【责任编辑:董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