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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久辛:冬之祭

发布时间:2017-12-21 15:37 来源:中青在线 王久辛

    2017年11月10日13点52分,我收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史专家、博士生导师汤重南教授发来的微信,即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张建军馆长嘱他转告:鉴于王久辛先生为纪念馆做出的重要贡献,今年国家第四次公祭仪式拟邀请他出席。因参加公祭活动的重要领导和人士较多,位置不一定特别好,不知他是否能够出席?看了汤老先生的微信,我的心颤动了一下,几乎没有犹豫,便立刻回复了两个字:可以。还加了一个拥抱的表情符号。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期待已久的邀请,不存在可以不可以,参加是必须的。因为早在27年前,我就以500行长诗作为我的祭献之牲,从胸臆之中捧出了我的心——《狂雪》,至今仍以39米的诗碑,耸立在江东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记得2014年国家首次公祭时,我与长篇历史小说《大秦帝国》的作者孙皓晖先生正在南京应邀讲座。当公祭开始,汽笛拉响,宣布默哀之际,孙先生和我并肩站在宾馆狭窄的阳台,面朝大屠杀纪念馆的方向,垂首而立,默哀良久。孙夫人将我俩默哀的情景,及时用手机拍了下来。是的,我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有祭奠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的愿望,能有机会亲临国家正式的公祭仪式现场,真是三生有幸;而张建军馆长所说的“鉴于王久辛先生为纪念馆做出的重要贡献”,其实指的就是现在仍竖立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这座39米长的诗碑,而我正是这首长诗《狂雪》的作者。

    我随即用微信的语音功能回复汤重南教授,我是去参加祭奠表达哀思,决不讲究什么位置。能以一位诗人的身份,去献上一份馨香、一丝追念、一点抚慰——就足够了。但是,有一件事,需要向馆长说明,因为我是现役军官且又是大校、技术四级,若参加这次国家的公祭仪式,我就必须向武警总部首长报告,所以请纪念馆尽快发出正式邀请,待报告后,获得总部首长批准同意,方可成行。汤老先生回复我说,“立即转告”。

    第二天上午,北京的阳光格外耀眼,办公室里,我种的那棵菩提树已经长到一米八了,每一张菩提叶,都像一只宽厚的手掌,捧着温暖的金灿灿的阳光。

    手机响了,像阳光来了一样。是纪念馆的小姑娘自称叫陈思,她要我告诉她一个邮箱或加她微信,她要给我发一份“国家公祭受邀人员信息表”,要求我尽快将信息填写完毕及时反馈给她。同时,她还要了我所在单位的通讯地址及邮政编码。她说:要给我们单位发出正式的邀请函。我暗自赞叹,纪念馆同志的办事效率真是神速。

    于是,我下意识地打开制式的大衣柜,取出军大衣,立即差人送到洗衣房干洗;还把部队配发给我、而我还从未穿过的、配有三道绶带的军礼服——取了出来,端详良久,心想,这次我必须穿上它去参加公祭仪式,以表达自己庄重无尽的哀思……

    加上陈思的微信后,我瞬间便收到了信息表,在手机上我就立刻填完发回,那是11月13日,距离正式的公祭仅有一个月了。

    11月16日上午,我所在单位收到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发给我的正式“邀请函”,上面写着:

    邀 请 函

    尊敬的王久辛先生:

    今年12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将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举行第四次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深切悼念南京大屠杀无辜死难者,表达和平愿望,宣示和平立场。

    现诚邀您于12月12日至14日莅宁,参加公祭仪式。

    落款: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印章)

    我所在单位:人民武警出版社领导接到邀请函后,立即给武警总部政治工作部宣传局呈报了请示,11月21日总部政治工作部宣传局根据我社的请示,给武警政治工作部上报了“关于我社编审王久辛同志应邀出席‘第四次国家公祭仪式’的请示”,政治工作部副主任李吟少将,于11月22日阅示“同意”。作为军人,什么是守规矩?按级报批,不轻举妄动,就是守规矩;什么是纪律严明?严格按照组织纪律行事,就是纪律严明。我已是一个有着40年军龄的老兵了,我当然知道我是一位诗人,但我更清楚的是:我首先是一名军人。

    我立即给汤重南教授和陈思小同志回复了微信,告诉他们俩人:我们首长已经批复。我将着正装军礼服参加12月13日的国家公祭仪式。但是很快,陈思就给我回复了,说:王老师,我刚刚通报了关于您要着军装参加公祭仪式的事情,领导说,着军装有单独的方阵,而您所在的方阵是文史界方阵,应着深色呢子大衣。之后十分钟,她又补充了一个相关要求的信息,如下:

    为保持肃穆的环境,根据活动的规定,提醒各位注意以下事宜:1、请着黑色或深藏青色西装,以及毛呢大衣、羽绒服、棉衣(均为短款、不配有毛领、帽子、亮色扣子、装饰等其他配饰),男士可配白色衬衫+深素色(单色无花纹)领带。勿穿着其他颜色、类型的衣物;2、外露的里衣、衬衫、毛衣、领带等须深色;3、进场时请勿戴帽子、围巾、手套、包袋;4、一律佩戴统一发放的胸花;5、严禁携带手机、相机、摄像机等电子设备。

    这就是说,我必须按要求着装,没有例外。

    我是乘12月12日的G142次高铁从上海出发去的南京,在列车上,越是快要抵达,就越是思绪万千。其实,一个人一生,可能要做很多很多事情,但是真正能够被人认可、接受,获得赞扬的事情,却非常非常的少;哪怕有一件事,一件很小的事,只要做对了,做好了,就非常非常的难能可贵了。就比如我写了一首《狂雪》,结果却被很多很多人记住,又给予了很多很多很大的荣誉和奖励。这就告诉我一个道理:为人在世,你可以干不了大事,做不出伟业,你可以不信神、不信鬼,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天地良心。天地之间游荡着一个神灵,就是——良心。凭良心做事,事虽微然而做的对,哪怕过了百年千年,仍然经得住评说,这是什么?这是小事?这就是不朽啊。包括我这次能够受邀参加公祭活动,无论是南京还是北京,也无论是地方还军方,各级组织都给我发放了通行证。这是为什么?写诗的时候,我没想过这么多,当这首诗发表27年之后,我所遇到的很多很多的事情,都验证了遵循天地良心,就是遵循天道文明的至理。所以,要永远站在天地良心一边。这是一个人应该持有的不可移易的最根本的立场。

    12月12日晚七点,在纪念馆举办的欢迎晚宴上,我与现任的馆长张建军先生相会,他当着宴会厅很多人的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久辛先生,我还要跟您商量一下,这么多年了,狂雪诗碑老旧了很多,现在有条件了,我想把它再重铸一下,您看如何?”当然求之不得,更何况这座39米的诗碑,是甘肃宝丽集团捐赠给纪念馆的,本来就属于纪念馆,它从来就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它是拆是修,还是重铸,都是纪念馆份内自主自决之事。我对建军馆长说:“太好了,我支持”。

    其实,任何作品一经发表,从阅读传播的角度来说,就与作者没有多少关系了,谁喜欢它它就属于谁。更何况宝丽集团早就捐给纪念馆了,它属于纪念馆。说句到底儿的话,哪怕哪一天纪念馆不需要它了,要把它“铸剑为犁”,我虽然会惋惜,但那也是理所当然。大先生鲁迅早就有言在先,他就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更何况我等宵小鼠辈的作品呢?

    我们不是要建立美丽的家园吗

    我们不是思念着深夜中的狗的吠叫声吗

    我们不是想起那叫声便禁不住要唱歌吗

    不是唱歌的时候便有一种深情迸发出来吗

    不是迸发出来之后便觉得无比充实吗

    我们在我们的祖宗洒过汗水的泥土中

    一年又一年地播种收获

    又在播种收获的过程中娶亲生育

    一代又一代 代代相传着

    关于和平或者关于太平盛世的心愿吗

    选自1990年7-8合刊《人民文学》之《狂雪》第17节。

    公祭

    12月13日上午八点四十分,用过早餐,我便严格按要求准时来到“H水晶宾馆”的大堂,等候集体登车前往纪念馆内的公祭仪式现场。在大堂,我遇到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的唐开文副馆长、“九,一八”历史博物馆范丽红馆长、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程兆奇主任、上海师范大学“慰安妇”研究中心苏智良主任、南京大屠杀血案主审大法官叶在增后裔叶于康叶于飞先生及家人、南京大屠杀血案大法官梅汝璈后裔梅小璈、南京大屠杀血案检察官向哲浚后裔向隆万先生、参加南京保卫战的易安华将军后裔易超平先生、参加南京保卫战在一线抵御日军壮烈牺牲的姚步青烈士后裔姚泰陵先生、纪录片《慰安妇》导演郭柯和报告文学《南京大屠杀》的作者徐志耕以及上海市委统战部邵翊政主任……

    不一会儿,纪念馆的小陈小汪等便召呼大家往门外右边的方向走,因为车大开不到门口,我们便互相寒暄着去登车。昨晚签名时我听见人喊我名字,原来是徐志耕先生。我们神交已久,幸会在晚宴的大堂,真是太开心了。交谈中得知,徐先生已经72岁了。那天我们登车后,便像老友一样并排坐着,聊的很投缘。他写的《南京大屠杀》一书,发表于八十年代初期,据他说:当时的条件很差,他是骑着自行车,到处寻找当事人,凭着一支笔、一个小本子,就开始了釆访——在我的记忆中,志耕兄长的报告文学《南京大屠杀》最初是在《昆仑》杂志上发表,之后又出版了单行本。可以说对南京大屠杀血案的了解,我是通过他的这部作品,获得了最初的了解和认识,没有他的这部作品,就不会有我的《狂雪》。今天幸会徐志耕先生,真是他乡遇故知啊……

    其实,宾馆与纪念馆非常近,也就一站地,我们的车几分钟就在距离纪念馆不远的路边停了下来。工作人员提醒我们要戴好参加“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的“出席证”。从车上下来,可以看到前后左右的军警和装甲车与铁蒺藜,路的右屿区,还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特警,虽然看上去威武雄壮,但他们对我们这些佩戴“出席证”的人们,十分的友好。我与志耕兄长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纪念馆的后门。

    门口有安全检查和安全检查门,门后站了一排手拿检查仪的公安人员。我从容淡定地走过门去,因为我知道,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全部都按要求放在宾馆了。果然,我经受住了仔细三番的检查,毫无任何问题。

    从后门至公祭广场,还有一段距离,而沿路边站着十几个解放军军官,我看了一下他们的标牌,都是东部战区陆军部的战友,没有佩戴枪械。拐过一堵墙后,便看到了广场,广场上的人早巳经站得满满的了……有大中学校学生、公务员、群众、公安和解放军指战员及社会各界代表,我心算了一下,应该有上万人参加今天的公祭仪式。我们是特邀的外地嘉宾,被特别安排在了前列……

    这时,纪念馆办公室的王山峰秘书和小汪小陈及时拿着一张表,跑步过来,分别引导我们找到站位号:“……郭柯老师80号、王久辛老师81号、徐志耕老师82号……大家在地上找自己的号码,按号码站位……”

    嗯,81号,刚好是“八一”,我喜欢这个号,虽然没有允许我穿军礼服有点遗憾,但这个号不是弥补了我的战士身份吗?我的前排是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主任程兆奇、南京大屠杀血案检察官向哲浚后裔向隆万先生和参加南京保卫战的易安华将军后裔易超平先生,我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号码位置后,都有一些兴奋。我问前排的程兆奇主任:“出席今天仪式的中央领导都有谁呀?常委有几位出席?”程先生说“听说习主席与俞主席出席。”“近平同志今天会发表什么样的讲话呢?”“这个不好说,一会儿就知道了。”没有手机,时间也不知道。我问程先生,他看了看手表,对我说:“现在差五分九点。”

    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我自十八大以后,与中央最高领导人最近距离接触的一个重要时刻,当然,也是我可以更近距离听到最新思想的宝贵时光……

    我望了望天空,天是晴天,但还是有一层薄薄的云,透过云层射出的阳光,因为被过滤了,所以显得格外柔和;而风却比净空来的更寒冷了……

    降下来的半旗,在风中招展,有一种凛然挺立的英武和不屈的精神在飘扬。望着飘扬的旗帜,让人脊梁陡直,骨骼坚硬,双腿生根。

    这时,从公祭仪式主席台右边,走上来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身穿深灰色大衣的中年人。只见他站在话筒前宣布:现在公祭仪式开始。不是十点吗?我寻思着,但一直伴随着程序一起,默哀、唱国歌、聆听“和平宣言”……

    这是预演,我心已明了,直到主持人宣布:请中央领导讲话。广播里放出倒计时数,站在我左边的徐志耕兄长才碰了我一下,悄声问我:“中央领导不来了吗?”我急忙小声地对他说:“ 这是预演。”“哦。” 志耕兄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徐大哥就扎入了南京大屠杀的这片血海,他是直到此时此刻都没有出来啊!他郑重与哀伤重叠在一起的心,我能抚摸得到,甚至我的心与他的心一样,完全可以融合,因为我们是一样一样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想起了1987年荣获第一届世界和平电影节故事片奖的电影《屠城血证》的导演罗冠群、编剧谢光宁、主演翟乃社陈道明雷恪生,想到了《黑太阳南京大屠杀》的导演牟敦芾,电影《南京大屠杀》的导演吴子牛,《金陵十三叉》的导演张艺谋,《南京!南京!》的导演陆川,想起了张纯如女士的《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想到了美籍华裔作家哈金的长篇小说《南京安魂曲》,作家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南京大屠杀》、郭晓晔的报告文学《东京大审判》,想起了作曲家谭盾的音乐《祭—1937》,想到了画家李自健的油画和陈玉铭的国画《南京大屠杀》……

    这是一个很长的作家艺术家的作品名录与作家艺术家的名录,没有任何人与任何组织要求他们去写这些内容的作品,包括我写的长诗《狂雪》,都是谨遵心命的写作,丝毫没有一丁一点儿的功利之心。尽管大家的创作各不相同,但是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作家艺术家们心里揣着的是同一样的良知,共同在同一个题材里创作了同一个内容的作品,为亿万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了解认识日本军国主义的反人类、反人道的本质,了解认识中国人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灾难性经历,尤其了解日军在南京制造的空前绝后的浩劫中惨遭屠戮的无辜百姓的噩运,奉献了宝贵珍稀的才华……

    想到这里,我就不觉得我的站位是一个“81”号,而是810、8100……是一个良知汇成的海洋,它将集合起全人类文明的力量,淹灭我们社会中的所有反人类、反人道的邪恶势力。在今天的公祭仪式上,我以为:徐志耕兄长与我,决不仅仅是一个作家和一个诗人,而是通过我们俩个来代表所有为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而创作的作家艺术家们——前来参加的公祭。他们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是我相信:他们的心上,一定会有祭献的鲜花盛开,那洁白如玉的圣香,一定会弥漫全球……

    嗯,我不会忘记,是十八大之后的2014年2月27日,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通过决定,以立法形式将12月13日设立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

    第一次国家公祭按照最高规格举行,活动以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全国政协和中央军委名义举行、全国人大委员长张德江主持仪式,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为国家公祭鼎揭幕并发表重要讲话。

    这是一个文明人道的国家,对所有普通老百姓尊严与生命的尊崇、呵护与捍卫,是对战争中无辜死难者的人道关怀与灵魂的抚慰,是向全世界宣布: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神圣家园与挚爱亲人,从此以后任何人、任何组织、任何民族与国家,都绝对不能欺凌与轻蔑、践踏与侵犯……

    国家公祭,是一个国家自爱、自强、自立、自由、平等的象征。

    转眼之际,就到了第四个公祭日。

    ……还差几分钟十点,隔着五排人的我,看到中央党政军群有关部门和东部战区、江苏省、南京市的负责同志,依次有序地从纪念馆我的右前方,即39米长的紫铜诗碑《狂雪》的方向,向我们走来,并逐一进入了会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右前方……“ 来了,来了。”我听到身边人的在轻轻地说。我看到习近平同志走在最前边。他表情的凝重和步履的稳健,超出了我的想象,那是领路人的目视前方、庄严从容。平时满脸喜庆的俞正声同志,也是一脸庄严地走在领头人之后,丁薛祥、刘鹤、刘延东、许其亮、吉炳轩依次为序向我们的最前排走来。

    公祭仪式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长黄坤明主持。

    完全出乎我意外的是:今天是俞正声发表讲话。我是第一次在距离俞主席十几米的地方,而不是隔着荧屏听他富有学养的讲话。……

    俞正声在讲话中强调,为了和平,世界各国人民要同心协力,共同维护以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为核心的国际秩序和国际体系,共同推进人类和平与发展的崇高事业。

    他指出,中国人民愿同世界各国人民一道,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共同创造人类的美好未来。

    他的讲话,让我的脑海又一次蹦出了如下的诗行:

    作为军旅诗人

    我一入伍

    便加入了中国炮兵的行列

    那么 就让我把我们民族的心愿

    填进大口径的弹膛

    炮手们哟 炮手们哟

    让我们以军人的方式

    炮手们哟

    让我们将我们民族的心愿

    射向全世界 炮手们哟

    这是我们中国军人的抒情方式

    整个人类的兄弟姐妹

    让我们坐下来

    坐下来

    静静地坐下来

    欣赏欣赏今夜的星空

    那宁静的又各自存在的

    放射着不同强弱的星光和月辉的夜空啊……

    选自1990年7-8合刊人民文学之《狂雪》第18节。

    往事

    “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习近平同志在十九大报告中首次正式公开表述的一个伟大的概念。如果要追溯的话,这个概念的源头,来自孙中山先生《建国方略》中的“世界大同”的阐述,来自郭沫若先生《我站在地球边上放号》的呼喊——我们要拥抱印度洋,我们要拥抱太平洋,我们要拥抱一切的一切……来自毛泽东同志《五二零庄严声明》的召唤——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凝聚着中华民族最先进分子的智慧和力量的思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无疑是对历史和现实的继承与创新,是新世纪的号角。事实上,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一直就在公平正义的人道的力量与非人道的邪恶势力的搏战之中,起伏跌宕,时隐时现,一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直响彻在我们的生命中。让我以一首诗的不断传扬为例,来更深入细致地阐述一下吧?

    那是上世纪的1990年3月的一天。当靳希光教授在军艺文学系的阶梯教室讲授中国革命史之南京大屠杀之时,坐在第一排课桌前的我,就想起了读过很久的纪实报告文学《南京大屠杀》,作者:徐志耕。可以说,正是靳老师的再次提起,才始我突然沉浸在那个疯狂的雪夜。

    那天下课已是中午十二点了,同学们都拥向了饭堂,而我则对同宿舍的同学曹慧民、赵琪、徐贵祥说:“你们去吧,给我带两个馒头就行了。”我坐在桌前,把纸铺开,把录音机按键按下,即刻,我的宿舍里便开始迴荡起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旋律,那强劲疯野的音符,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我的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进入了《狂雪》的写作,一直写到次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之后,这首500行的长诗放在了《人民文学》双主编刘白羽、程树臻的手上。据送大样的、时任编辑部主任的韩作荣说:白羽同志批了—大段,其中说“《狂雪》是可以流传后世的。”尤其当他听说我是军艺文学系的学生后,专门给当时的解放军艺术学院写了一封感谢信,感谢军艺培养了一位优秀的青年诗人,并请另一位主编、作家程树臻和两位副主编崔道怡、王朝垠一起,将感谢信送到军艺,当众宣读了这封信。“《狂雪》是可以流传后世的”。一语成真,至今仍然被后人诵读。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到此结束。而我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渊源,至此才刚刚开始。

    二十二年前,有一位24岁的青年,名叫范军。1995年10月,在原兰州军区政治部东教场家属院我的家里,我和范军从不认识到认识,完全是因为文学和诗歌。那时我的家里,几乎天天都有文朋诗友来神吹海聊,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一次侃得正欢之际,我西陆院新闻班的同学刘秦川打断了滔滔不绝在讲《狂雪》的几个文友的话说 “别瞎扯了。我说个正事吧?你们要是真觉得你王老师的《狂雪》好,就去找个企业家,把这首诗刻成碑,运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能看到,才算真正干了一件正经事儿。”

    说者有心无心,不得而知。但是听者有意,确是事实。席间的范军睁着大眼睛说:“真的呀?我想办法去。”范军说他是在焦家湾的家里,细细地拜读了《狂雪》——那真是叫撕心裂肺啊。他也曾经是一名军人,便很想把这件“正事儿”办成。当时,和他一起表决心要把此事办成的,还有甘肃电视台的青年编导蒲源。他们说干就干,立即就写了策划书,其中就提出:诗碑的书法,一定要请刘恩军书写……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范军用自己在兰州大学学到的公关策划等方面的知识,又更详细地重新修改了一份八九页的策划书,拿到闵家桥打印店打印时,老板竟然说:这个策划非常好,应该加个硬壳的封面和封底,内文最好单面打印,不要双面印,那太不正规了。范军听取了他的建议,但是交钱的时候却抓了瞎——钱不够啦!也就八九页加上封面和封底,那能要几个小钱?但是,范军和一起去的那个叫周西冰的女孩,就是不愿让我知道,怕让我知道了“替”他俩出钱!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怎么就成了他的事了呢?我还是今年,即2017年12月,也就是最近几天才知道,范军是过了三四天,凑够了那点小钱以后,才去取出的打印稿。

    范军和小周,就是拿着这个策划书,先后去了好几个大公司,苦口婆心地向人们介绍《狂雪》,但是全部都吃了闭门羹——完全没戏。

    在一次人才招聘会上,范军终于遇到了甘肃宝丽集团总裁胡宝衡先生。当时他在光辉批发市场旁一栋六层旧楼的办公室里,谈到做《狂雪》诗碑,他开始并没兴趣,范军便反复请他先看看诗,然后再看策划书。果然,这位南京出生的老板,一读便不能罢手了,竟然表示一定要做这好这件事。最初他认为投入五万元资金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后来逐步升级,竟然最后花了将近三十万。

    诗的碑文由青年书法家刘恩军用居延海出土的汉简体书写,运用铜腐蚀技术,把书法作品刻入紫铜板上,然后镶嵌在核桃木制成的座基碑背上,形成21米长的正反两面的紫铜诗碑。

    胡宝衡先生亲自上阵,一次次地向甘肃省委宣传部部报告,并提出希望捐赠给“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时任省委常委的宣传部部长石宗源同志闻听汇报之后,亲自跑到兰州东方红广场,当场验看了诗碑的质量,觉得非常满意后,便与江苏省委宣传部联系,正式启动了捐赠事宜……

    但是,作为这首诗的作者,制成诗碑的整个过程,我几乎全然不知。我既没有找过胡宝衡先生,也没有看过刘恩军是如何书写,包括诗碑从开始的设计到后来的制作完成,以及后来所有的捐赠事宜……于今想来,此事之所以能够得到所有这一切人等和甘肃省委与江苏省委及兰州市与南京市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我猜——全赖两个字:人心。

    正如长篇历史小说《大秦帝国》的作者孙皓晖先生在读了《狂雪》后,专门为我写的一幅书法作品所言:“国风!感民族之伤痛者国风也——诗林之大,唯久辛矣!” 当时还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著名作家莫言读了《狂雪》后,给我发来短信:“ 久辛之诗,糸揪心之作,读后可浮一大白!” 著名作家阎连科说的更为形象:“久辛是最为充满热力的激情诗人,他的诗让人燃烧、让人沸腾、让人在阅读的铿锵中忘我和消失。” 已故的前《人民文学》主编韩作荣先生在为我的诗集所作的序言中说:“王久辛诗中对生命的珍爱,有着独到的令人动容动心的描绘,甚至是不可多得的一些有着超越性的给人以启迪的诗行……”

    之后,中央电视台邀约著名朗诵艺术家方明先生朗诵了《狂雪》,并制成诗歌电视的“特别节目”,在央视一套播出……

    再之后,1994年长诗《狂雪》获得《人民文学》五年一次的“优秀作品奖;1998年,诗集《狂雪》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又后来,2003年12月,南京大屠杀血案66周年之际,镌刻在紫铜上的长诗《狂雪》因核桃木底座与碑板腐蚀,再次镶嵌移入纪念馆悼念广场一面大理石墙上,高2.2米、长39米。平均每天有三万人次以上观赏诵读。

    201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90周年之际,五次荣获“兰亭奖”的书法家龙开胜读到了《狂雪》。他越读越来劲,终于夜不能寐,挥笔书之。他在序言中说:王久辛先生著《狂雪》,为三十万军民招魂;我书狂雪,为三十万军民上祭。在充分酝酿好感情之后,在一个星期之内将此长诗书就,交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一时成为诗书界的佳话……

    现在,诗集《狂雪》先后于2002、2005、2015、2017年四次再版。2008年波兰埃德玛萨雷出版社出版波兰文版。2015年阿尔及利亚出版社出版阿拉伯文版。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民族文学》的藏文版、维吾尔文版、哈萨克文版、蒙古文版、朝鲜文版等均翻译发表了不同语言文字的版本。

    长诗《狂雪》从发表到今天,已经过去了27周年了。关于这首长诗,我当然不敢说它是史诗,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日军的法西斯暴行,罄竹难书、历数无尽。我写的《狂雪》只不过是日军暴行的庞大无际的疯狂残忍之一点一滴,然而正是这样的一滴,却引发了文学艺术界乃至整个社会的广泛长久而又持续不断的共鸣……是的,诗歌的创作是审美的创造,它并非要告诉大家一个道理、一个思想、一个口号,它只是打开了一个天窗,当你沿着这个窗口向外张望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哦,那个恐怖的世界有多么的可怕。至于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给出了人类和谐共处的精神指引,我并没有说你一定要与我同行,但是我给你看了人道与非人道的不同的境界。我相信你的良知和智慧,你一定会选择光明。这不仅仅因为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前进,还因为文明像太阳一样灿烂美好地覆盖了全人类,你当然没有任何理由不选择文明。这就是历史的魅力,也是现实的逼迫,不要说你能够独立思考,你思考之后仍然必须选择文明。这就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你身入其中,必须成为文明的一部分、一分子……而作为一分子,你也仍然具有继续传承文明的天职和使命——这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作为文明世界中的一个文明人的本份。

    今年的12月13日,我有幸出席了国家公祭仪式。我知道,这是《狂雪》为我创造的一份祭奠30万亡灵的机会,也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全体员工,对我的赤诚的一个奖赏式的邀请,使我作为唯一的一名诗人代表,再赴金陵,与前来参加公祭仪式的中央领导和南京军民共寄哀思——为30万在大屠杀中遇难的同胞招魂慰灵……

    我扎入这片血海

    瞪圆双目却看不见星光

    使出浑身力量却游不出海面

    我在这血海中

    抚摸着三十万南京军民的亡魂

    发现他们的心上

    盛开着愿望的鲜花

    一朵 又一朵

    硕大而又鲜艳

    并且奔放着奇异的芳香

    像真正的思想

    大雾式涌来

    使我的每一次呼吸

    都像一次升华

    选自1990年7-8合刊人民文学之《狂雪》第11节。

    公祭仪式大约进行了四十五分钟。结束时,下降的半旗仍在空中飘扬,天似乎更阴了,而风也似乎更冷了。我们在小陈小汪的引导下,很快就从北门出了纪念馆。在去登车返回的路上,我与上海交大东京审研中心的程兆奇先生边走、边聊。明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而日本政府在对待历史与钓鱼岛等问题上只退不进,我有些忧虑地问程先生怎么看?他说:这次在印度,习主席与安倍晋三的“习安会”似乎不错,因为俩人是笑着走出会议室的。嗯,大国领袖的表情,也许就是政治气候。我相信,中国的发展,才是真正的保障,没有第二条安全的道路。天没有晴,寒风仍在吹……

    我以我血荐轩辕——此之谓:冬之祭。

    2017.12.18.凌晨。

【责任编辑:产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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