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新闻频道-- >> 国内新闻
APP下载

一张琴起死回生写奇迹

发布时间:2017-08-28 11:25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李孟苏

  赵继芳找到了柴房中的断琴

  ◎李孟苏

  一张元明年间制琴大师朱致远手作的的古琴,被人截成数段,却在当代香港、上海、北京的几位琴学大家手中辗转,终于奇迹般修复如旧,“高山流水”之音重现世间。

  古琴大家姜抗生晚年奔走于北京、青岛、香港等地,始终随身携带这张古琴,一直弹到2016年去世。

  故宫博物院古琴专家郑珉中评价这张古琴的修复,是“使古琴起死回生的首例,古琴修复史上的奇迹,自北宋修复古琴以来的创举 ”。

  一张琴,见证着时代的变故,更凝结着琴学者不变的情怀。

  一张琴

  让琴主惶惶不可终日

  故事还要从2001年秋天讲起。

  这一天,在故宫博物院长期从事中国古代艺术品陈列与研究的古琴大家郑珉中老先生(1923-)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来自香港的古琴名家姜抗生。姜抗生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古琴。

  姜抗生少时师从卫仲乐先生(1903-1998)启蒙琴学,1954年随溥雪斋先生学琴,并参加了以溥雪斋为会长的北京古琴研究会,是第一批且年龄最小的会员,而郑珉中是溥雪斋先生的女婿,于是姜抗生少年时期便结识了郑先生,多年来二人私交甚好。

  这张琴,是姜抗生同门挚友赵继芳的珍藏。赵继芳、姜抗生先后投师古琴大家卫仲乐先生门下,姜抗生评价赵继芳:“天赋既高,又勤学苦练,同门诸弟子均称道赵继芳是卫仲乐二胡、琵琶和古琴技艺最佳传人。”赵继芳的一生流离颠沛、支离破碎,这个伴随他多年的古琴断为数片,实乃他个人际遇的写照。

  赵继芳告诉姜抗生,他于1949年解放初期在拍卖行买到一张仲尼式古琴,是元明期间制琴大师朱致远的作品,“声音宏亮有金石声”。只是当时年少不更事,他把装琴的红木匣子制成了数个二胡琴筒,遗憾地毁坏了。

  20世纪50年代初,赵继芳考入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带着古琴来到了北京。1966年之后,赵继芳想到自己家庭出身不好,珍藏的古琴又属于“四旧”之列,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1968年,他被“清除出”文工团,复员回到原籍浙江。

  姜抗生曾描述过,“赵继芳临上路时,将琴弃之又不忍,随身携带又太显眼,遂从六徽处锯为两截,打包托运到浙江。回到浙江后被分配到嘉兴桐乡崇福镇丝绸公司仓库任保管员”。稍安定后,他依然怀念弹琴的日子,于是便取出断琴,可惜几经颠簸,古琴已变成“废物”。无奈之下,赵继芳便想到利用古琴的木头制作板胡,“声音一定绝佳”。“破开琴首一段,取底板但不忍破‘山高水长’之铭刻,故只取13厘米底板,但又发觉不够制板胡面,遂取面板木23厘米用之……不久,即痛悔不该毁此古物。三十余年来此断琴终成我心病内疚,故将断琴深藏故物中。其间也有人索求此物,我皆婉拒之。毁此已不该,再将其让于不相干之人,必不再存世,更对不起这张古琴。”姜抗生在纪念故友的《残琴记》一文中如是描写张继芳当时的心境。

  张继芳将此琴托付给姜抗生,是在2001年8月,与姜抗生阔别三十多年后首次重逢的第二天。

  那次,姜抗生专程从香港奔赴上海,参加卫仲乐先生创办的“中国管弦乐团”60周年团庆纪念活动。而此行的另一件要紧事,就是与阔别三十多年的赵继芳会面。

  起初,久别重逢的二人互不相识,对视良久方才恍悟。但是,还来不及寒暄,赵继芳就迫不及待告诉姜抗生,有张古琴相赠:“数十年来我一直念念不忘要觅得一位可靠而又信其修复此琴之人,将这张断琴托付于他,使这张古琴重现‘山高水长’之情于世。今得信你姜君来沪,即喜这张古琴有就矣。”

  团庆活动结束第二天,二人便乘车辗转来到崇福镇赵继芳家。赵继芳到处翻寻,最后在柴房的杂物柜中找出一个纸箱,“断琴残骸安然地躺在尘土之中”。轻拂尘土,用旧布将琴包好,姜抗生夹在腋下,赵继芳“一边送我出巷,一边祝祷:断琴啊!今送尔再度进京,重续昔日光辉,永存于世,平安地去吧。”

  到了北京,姜抗生立即把琴送到了郑珉中家。

  一张琴

  寻回胡同里的故交

  然而,郑先生虽擅长古琴修复,无奈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于是反复考虑后向姜抗生推荐了自己的一位得意门生来代替自己修复这张经世古琴。

  没想到,这位门生的名字从郑先生口中说出来,姜抗生心头便是一惊:“张建华?难道是他?!”

  曾经,姜抗生还是中国歌舞团有名的古琴演奏家,父亲姜椿芳(1912-1987)是著名翻译家,参与创办了上海外国语大学,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倡导人和第一任总编辑,曾任国家编译局副局长、顾问。姜抗生少时随父母住在北京西城区辟才胡同附近的国家编译局宿舍。

  彼时,张建华就住辟才胡同。他是老三届,1969年初中毕业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1977年返城后,他先被安排在北京电车一场,在112路电车上当售票员、司机,1988年又调入北京民族乐器厂,被分配在弹拨乐器车间,制作古筝和古琴。他心灵手巧,又肯钻研,不惜力,半年出徒,很快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

  因为当时需求量小,古琴不是民族乐器厂的主要产品,古琴的生产任务根据市场需求零星在做,生产计划每年工期不超过3个月,主要供给音乐学院和乐团的专业演员。上世纪80年代后,台湾和香港、澳门特区以及海外的琴家开始到大陆购买古琴。这些地方的华人延承了弹奏古琴的传统,却因为当地不生长制作古琴的重要材料——杉木、梧桐木,未能发展出制琴的脉络,便到大陆来寻琴。这些琴家一开始千方百计寻觅老琴,老琴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高后,他们就四处拜访斫琴名师,求购用好材料、按传统方法制作的新琴。

  到20世纪90年代初,张建华为补贴家用,便自己收集了很多老的杉木料,从四川购得大漆,又去中药材批发市场买来鹿角霜自己调配灰胎,业余时间在家里斫琴,出售给海外琴人。

  张建华在辟才胡同中的家房间狭窄,很多木工活儿不得不搁屋外做。而当时家住附近的姜抗生常常由此路过,总看到张建华在做木工活,但又不是打家具那样的木工活,便好奇地上前询问。张建华答:做古琴。姜抗生接了一句:我弹古琴。就这样,两人一见如故。

  姜抗生后来移居香港,常引荐海内外琴友与张建华相交,经常听取来自各方的批评建议和种种希望后,张建华做出的琴琴音开始发生变化,技艺也更加娴熟,最终成为北京古琴界颇有声名的斫琴家。

  然而,姜抗生不知道的是,20世纪90年代末,经蜀派琴家张铜霞的介绍,张建华结识了郑珉中,每周到郑家跟着郑先生学习古琴的修复和斫造,凭着踏实、肯钻研的特点,成为老先生欣赏的门生。此次,郑先生更是将修复姜抗生带来的罕见古琴一事托付给他。

  姜抗生、张建华阔别多年,因此琴的机缘再次相见,激动与感慨自不必说。但在真正面对这张古琴时,气氛凝重起来——此琴被破坏的程度,让已经修过多张老琴的张建华大吃一惊。他回忆:“琴被锯为两部分,由琴额到二、三徽间那一段,底板、面板已经分离;七徽到尾部为另一段,底板、面板尚且粘连在一起,这两部分中间显然有缺失。”

  张建华心里没底,但也觉得是一次难得的考试,“可别给郑老先生丢脸。”他和郑、姜二位先生反复商议后,定下了修复原则:“一是以旧修旧,寻找旧材,用传统方法修复;二是修旧如旧,最大程度保留现存部分,最大程度恢复原貌;三是接续手段要保证能抗变形;四是以后能长期弹奏。”

  一张琴

  冥冥中昭示生死机缘

  三个月后,古琴修复完成。郑珉中先生在《盛传无形文化遗产喧阗声中略谈琴器的修复》一文中谈到了这张残琴的修复:“先根据琴徽得出被截去部分的长度,然后选用旧材,依照尺寸做好应补的部分,再将所剩下截的底面打开,分别将原来锯剩下的上下两部分底面与新补做的部分相接合,加固后粘合底面、髹漆、磨退,于是上下两条接口竟毫无痕迹,不仅外貌浑然一体,而且按音一致,没有差别。”尤其令人惊奇的是,“这个三截断琴修接之后居然能承受钢弦正调的拉力,终日弹奏两个寒暑,往来于香港、北京燥湿不同之地而无丝毫变化走闪。”

  姜抗生一直记得见到这张古琴修复后的情形:“琴面上尚存有原来镶嵌的金徽,熠熠生辉,轻轻拂动琴弦,听到琴声更是感慨万千。”

  姜抗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将修复后的古琴照片快递给挚友赵继芳。

  然而两周后收到回信,展信却只见赵继芳妻子的落款。信中说,赵继芳在头一年将残琴托付给姜抗生后,便身形日渐消瘦,病情发展迅速,数日前刚刚辞世,临终之际仍惦记着北京的朋友们和他的断琴修复。姜抗生默默一算,老朋友辞世那天,大约就是张建华修好琴的同一天。

  此后,这张古琴成为姜抗生最为珍爱的古琴。晚年的他奔走于北京、青岛、香港等地,始终随身携带这张朱致远款的“山高水长”琴,一直弹到2016年去世。这是他对少时挚友的告慰。

  郑珉中对修复好的琴评价极高,称其为“使古琴起死回生的首例,是古琴修复史上的奇迹,是自北宋修复古琴以来的创举”。他叮嘱张建华留好从断琴上铲下来的木头,如果后来弹奏时觉得琴腹铲多了,还可以用这原来的木头使生漆和上鹿角灰来粘合,加以修补。

  张建华修琴没有收取酬金,他说,自己最大的收获是,平时看不到的老琴内腹体制、断面,此次令他“一览无余,从中体会到不少古人的用心,对我今后修琴和斫琴都有很大帮助”。

  自古以来,斫琴家都重视古琴的修整工作,修治老琴能够直接了解到古琴的比例尺寸、槽腹结构、木作工艺、漆料使用的奥秘,借此带来斫琴技艺的提高。张建华修复断琴时,用卡尺测量共鸣箱里各个部位的尺寸,记录下了具体的数据,通过这个方式基本掌握了元末明初仲尼式古琴的整个结构和尺寸。

  郑老先生建议张建华以这张“山高水长”为原型,按古法新斫几张琴,正好实践他体会到的古人斫琴之法。果然不久,张建华便依此做出四张琴,郑先生大喜,称赞这些琴的琴音体现出了“透润静圆匀清”的特点,“像是当年在某琴家处听到的绝色琴音,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张琴,但现在找回了它的声音。”

  “他耳朵特别好,过耳不忘。”张建华说,郑先生收藏了其中两张琴,分别为其命名“碧天秋月”、“碧天清响”,取自家中所悬、由岳父溥雪斋手书的五言联:墨缘清露月,琴响碧天秋。老先生“日抚双碧,至为欣快,不觉荒废四十余年的琴曲,竟温回来四首”。

  图片提供/张建华 旧照翻拍/刘小柱

来源:北京青年报

【责任编辑:王菀】

相关文章
你可能还喜欢看
热点新闻更多>>
图片阅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