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丹青讲述祖父闻一多“课本之外”的故事

发布时间:2020-01-08 19:44 来源:北京青年报

纪念闻一多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青睐”读者来到中国油画院陈列馆《闻一多的美术》展览现场,边看边听嘉宾闻丹青讲述祖父闻一多。一九二九不出手,干冷的冬日下午,闻丹青早早来到中国油画院,等候活动开始。站在祖父闻一多那幅巨大的画像下,他特有的和祖父一模一样的两道浓眉,让人感到又亲切又锐利。一会儿工夫,陆续到来的“青睐”会员便团团围住闻丹青,两个多小时,零距离互动,闻丹青对祖父闻一多的真诚讲述,鲜活生动,别有趣味。

站在展厅,触碰真迹回看历史,闻先生的艺术,闻先生的深情,闻先生的风骨,通过他的速写、装帧、书法、篆刻、书信表露无遗。和课本里读到的“要斗败一切黑暗,打垮所有腐朽”的爱国民主战士闻一多叠加起来,一个活生生的人立在了眼前。

闻一多到美国学的专业是美术

中国油画院陈列馆的空地前,吴为山创作的闻一多先生的雕像立在风中,披满阳光,坚定而飘逸。展厅并列的各个展馆里,分不同主题展示着闻一多的艺术作品。从长长的通道望去,白色的墙壁,错落的作品,翔实的叙述,让人感受到闻先生纯美的艺术,醇美的生命,审美的人生。

闻丹青说一口好听的北京话,不时吸引观者驻足静听。作为本次《闻一多的美术》展览的策展人之一,闻丹青告诉大家,闻一多一生追求美,但美术创作活动时间不长,他在美术方面的才华被新诗与学术研究上的成就所掩,而本来不多的美术作品,又大多因流离战乱而损失。实际上,艺术创造与美学思考是闻一多生命价值的重要侧面。通过观看他的美术作品,欣赏他的美学思考,了解他的艺术心态,可以更加立体地贴近他的内心世界:“这次策展、设计很用心,把他47年短暂生命里,与美术相关的方方面面几乎全部呈现出来,还有一些是第一次拿出来展览。”

闻一多幼年爱好美术文学,青少年在清华十年打下初步基础,美国留学三年在三所美术学院深造,闻丹青说:“他考上的清华其实不算大学,叫做留美预科,是培养这些孩子去美国读大学。当时清华的教育从学制上来说是入学8年,上这个学校就意味着要出国,那会儿考清华的人还没那么多。”本来应该在清华学八年,闻一多在清华待了十年,怎么回事?闻丹青笑着揭开答案:“他是以中文第一考上清华的,但是英文不行,就多学了一年。后来因为闹学生运动,又推迟毕业一年,所以他在清华前前后后待了十年。”

从旧照上能清晰地看到,闻一多从老家湖北浠水到清华来上学时还未满13岁,是一个特别清瘦的小孩子。闻丹青指着展品说,“1922年7月,他是清华第一个去美国学美术的学生。所以说美术是他学的正根,但是有很多人都不太了解,想不到闻一多到美国学的专业是美术。”

到了美国之后的闻一多在学习绘画的同时,又激发出写诗的热情,“他开始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第二年梁实秋到美国,好朋友一召唤他就转学到了科罗拉多,后来又跑到纽约去了。那哥几个又开始热衷戏剧,在纽约演了两场反响强烈,就想回国大干一场,当然回来之后戏剧没搞出名堂。所以他在美国待了三年,上了三个学校,没拿到一个毕业证。”闻丹青幽默的讲述引得众人会心微笑。1925年,闻一多怀着急迫的心情回祖国,“坐船到上海,六月一日上岸,正赶上前一天五卅事件”。

后来闻一多到北京国立艺专(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任教,“他教美术,还当了一段时间的教务长和西洋画系的系主任。他们其实是想在国立艺专做戏剧,可是闹了半天也没做成戏剧这事儿”。展厅主墙闻一多先生的巨幅画像下,摆放着一幅长长的手卷,是由凌叔华所藏,非常珍贵。在画卷上依次可见张大千、徐悲鸿的作品,包括闻一多所绘的托尔斯泰,“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交往方式,温雅有趣”,闻丹青感慨地说。

接受正规美术教育之前,即设计清华年刊

闻丹青介绍道,《梦笔生花》是闻一多1921年毕业前夕为清华年刊设计的12幅专栏题图画之一,起名梦笔生花是“借李白少年时梦见笔头生花,于是天才瞻逸而闻名天下”的典故。表现清华当年那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幻想走上社会报效国家显露才华的抱负。

这本清华年刊的全部装帧设计,从黑色蜡皮的精装封面、扉页到题图、题花,都出自闻一多之手,是闻一多艺术生涯的处女作。它体现了当年闻一多已经形成的艺术创作理念:“不是西方现在的艺术,更不是中国偏枯腐朽的艺术僵尸,而是融合两派精神的结晶体。”

闻丹青指着画作说,“这些当时清华的年报,就像现在的毕业册,每年出一本。我祖父作为编辑之一,主要负责美术设计,他画插图作为区隔,总共画了十几张插图。这会儿他还没正式学过画呢,全凭自幼那点画画爱好和清华里美术老师的辅导。”

闻丹青停下脚步,指着一处划重点,“这次整理时我看到很有意思的地方,这部分以‘FortheNeighbor’为题,记述清华学堂师生对校园工友和平民的辅导,仔细看,能看到向底层工友开放的场景,车驴夫阅览所、平民图书馆、校役夜学……当年清华把这些让底层民众看书、补习文化的场所,作为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搁在学校的年刊、毕业册里,引发今天的人们思考,值得深入研究。”

闻丹青特别感慨,在闻一多的诗里,他读到好几首用人力车夫口吻写的诗,“他接触最多的就是他们,那几首诗写的特别好,完全是以人力车夫的口吻说最底层的事儿”。

经过学习闻一多技法明显有提升,闻丹青指着一幅画说,“一看就是已经非常娴熟的比例,还能看到国外那种木刻的影子,他把西方的技法和中国的内容结合在一起,那些陈设都是中式的。”闻丹青还给大家指出画作里隐藏的不容易看出的一点,“他每一张里头都有一个‘多’字。”

现存唯一的素描人像画作由梁实秋保存

穿过通道,闻一多留存于世的仅有的两幅水粉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是他1923年刚到芝加哥的时候画的。现在由收藏家方继孝所藏。两幅水粉画用色柔和,笔触细腻,海边的小镇,提桶的女子,一派恬淡静美的生活气息。

展厅里,闻一多为徐志摩设计的《猛虎集》的封面画作一下撞进眼帘,尤为醒目,闻丹青也觉得很赞,“用毛笔看似随意带飞白的横向勾勒,寥寥几笔,虎皮的感觉一下就出来了。1931年的书封,现在看也是极富当代性的设计”。

他指着张君劢撰写《苏俄评论》的封面介绍道,“这幅是前不久从清华大学图书馆里找到,第一次展出”。张君劢是《中华民国宪法》的主要撰写者,被称为“民国宪法之父”。

闻丹青转过身指着一幅画说,“这张《对镜》是祖父为潘光旦著《冯小青》画的插图,我见过,当时潘絜兹先生一直保存着,我曾经借出来拍照存档。后来人民美术出版社拿去照相制版做杂志,这幅原作就不知所踪了”。

再向前,是一幅难得一见的素描画作。闻丹青告诉大家,“这张画是唯一的祖父画的素描人像,特别珍贵。梁实秋去世之后,所有当时祖父给他写的信都给我们拿回来了。这幅画也一直由梁实秋保存,梁实秋先生去世之后,他女儿梁文蔷保存着,现在也是80多岁的老人,今年我妹妹去西雅图见了梁文蔷女士,她让把这幅画儿带回来,交由我们保存。”

研究古籀诗经,“拿纸捻成纸绳自己穿着装订起来”

脚步不停地进入新的展厅,闻丹青打趣道:“来到这儿,就属于完全看不懂的了”。他微笑着告诉大家,1930年前后闻一多就转向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武汉大学初创时,他应聘为文学院院长,武汉大学最老的校徽也是他设计的,包括珞珈山这个名字也是他当年由落架山改的,改成这俩字儿就很文气了。实际上,他那点古典文学就是当年上私塾的那点底子,后来全凭借自己看书钻研。”

挂在墙上展示的是闻一多钻研的古籀诗经篇章,在众人看来,古意深奥。闻丹青指出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别看挂在墙上这么大,实际上是祖父自个儿做的很小的一本。他拿纸捻成纸绳,自己穿着装订起来。”

从《诗经》篇目中能看出,闻一多在古文字研究的过程中,从金文、甲骨文一直到大篆小篆,研究得很认真,一个字的其他几种写法都在一侧标注出来。闻丹青别有感触,“那一代人,好像做什么都行似的”。

“其愚不可及”还没刻完,就遇害了

和国学相邻的展厅,便是闻一多先生丰富的篆刻、制印作品。其中难能可贵的见到几枚他早期的篆刻,更可以看出他深厚的书法与美术功底,找到他篆刻艺术的源头。闻丹青动情地说,“这里一个印章四个面儿上边款的字被放大,看起来容易,实际上这个字是非常小的,非常见功力。”

闻丹青指着其中一幅说,“细看有些边款特别有意思,这方‘华罗庚印’边款诙谐风趣,‘甲申岁晏为罗庚兄制印兼为之铭曰,顽石一方一多所凿,奉贻教授领薪立约不算寒伧也不阔绰,陋于牙章亚于木戳若在战前不值两角。’再看这个给孙毓棠刻的印,边款:‘忝与毓棠为忘年交者十有余年,抗战以还居恒相约非抗战结束不出国门一步,顷者强虏曲膝胜利来临矣,而毓棠亦适以牛津之邀而果得挟胜利以远游异域,信乎,必国家有光荣而后个人乃有光荣也,承命作印,因附数言以志欣慰之情,徒以为惜别之纪念而已也。卅四年九月十一日一多于昆明之西仓坡寓庐。’他的情怀溢于言表。”

1944年,由浦江清教授起草,梅贻琦、冯友兰、杨振声、唐兰、朱自清、潘光旦、沈从文等教授联合具名的骈文,十分推崇闻一多的学问与篆刻。闻丹青讲述说闻一多在昆明的时候有一段儿生活特别困难,有时靠刻印挣钱,那些教授等于是给他做广告,为他刻印章做宣传。看到上面签名的浦江清、梅贻琦、冯友兰、朱自清、潘光旦等等大家,众人不禁笑道,“这样的联名推荐,怕不是史上‘最牛小广告’”。闻丹青笑言,“那时有特别大的大官来找他,他还给拒绝了。你们看和旁边摆在一起的作品,是它之前的作品,意思是说‘这些是我刻的,能刻成这样,我是这个水平’,等于也是给自己做的一个广告”。

展厅中展示着闻一多最珍贵的也是他最后的一枚印,上面写着“其愚不可及”。“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这枚印他写好了还没来得及刻,在桌子上放着就出门了。后来就遇害了。”闻丹青告诉大家,“其愚不可及”也是闻先生最后时刻的心思,“他的意思就是我就很执着的要干现在的这个事”。

给妻子的信写得“麻麻的”

闻一多先生最真实的思想情感在书信手迹中表露无遗,那一页页手札书信间,似乎还残留着书写时案头缭绕熏烟的余香。

1923年9月致闻家驷的信,信中表明对留学生中盲目崇拜西方甚为不满;1938年2月致父母的家书,详细说明了校中迁滇路线有三种;1943年11月致臧克家的信,信中说到自己转变的决心,说到对新诗的态度,和正在着手的选诗和译诗工作。透过端庄严谨的楷书,潇洒飘逸的行书,观者似乎听到了闻一多的心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那种文人书法的艺术魅力,带给人美的享受。

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闻一多1937年写给妻子的一封信。这封信写在浅浅的印着古树廊阁的信纸上,极为“文艺小清新”。妻子离家的几日后,闻一多在信中诉说自己的孤独,情真意切:“这时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静极了,静极了。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我的心肝,我亲爱的妹妹,你在哪里?从此我再不放你离开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你想的要死!”

大家不禁捂嘴直笑,“麻麻的”。闻丹青笑言,“我奶奶活着时候她都不拿出来的。这封信的背景是1937年七七事变前,我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了,七七事变之后,形势紧张消息混乱,他带着几个小的孩子,在有些手足无措的情况下写的。”

西南行速写,追求美探寻美

1938年抗战初期,由北大、清华、南开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自长沙再迁昆明。部分学生与教师共320余人,长途跋涉,步行入滇,行程3500里,历时68天,被称为中国知识分子抗日战争中一次壮丽的“长征”。

作为教师队伍中仅有的五位教授之一,闻一多激情满怀地走在青年的行列之中。那时那刻,距闻一多从美国归来已经13年。放下画笔,活跃诗坛;停止吟唱,投入书斋也已经十年了。他说:“十余年来此调久不弹,专攻考据,于故纸堆中寻生活,自料性灵已濒枯绝矣。”

闻一多先生在致赵俪生,致高真的信中表示,“涉行途中二月,日夕与同学少年相处,遂致童心复萌”,“沿途所看到的风景之美丽奇险,各种的花木鸟兽,各种样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种装束的人,真是叫我从何说起!途中做日记的人甚多,我却一个字还没写。十几年没有画图画,这回却又打动了兴趣,画了五十几张写生画。”

西南联大时期,闻一多从长沙一路徒步走到昆明。他沿途画的速写依据时间排序、展示在最后一个展厅。“他专心研究古典文学后就没再画过,但在这次徒步旅行时又画了这些速写,很珍贵。”

“3月23日,晨八时出发,二十里至干地坪,公路环绕山腰,经烂桥下坡,至黔东名胜飞云崖。下午四时,抵黄平县。”像这样如旅行日记一般的速写画作依次看去,以画代记,地势风貌,人文场景,栩栩如生。仿佛看到80多年前行走在西南边陲一线的闻先生,歌声伴着细雨,汗水伴着泥泞。

听着闻丹青的生动讲述,看着眼前多姿的画作,似闻一多先生不曾离去,依旧在为家国请命,为乡土抒情,为历史呼喊,为未来求证。观展活动后,很多会员没有离开,而是返回第一展厅,再次从头反复观看,细细体会。

据悉,由于自开展以来观者不断,为满足参观需求,展览延期至今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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