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小人书的老旷

发布时间:2019-11-27 11:07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尔一/绘

老旷的小人书摊在供销社斜对面中药铺屋角的廊檐下。镇上的屋子很好辨认,灰砖的都是公家的,黄泥的则是百姓的。中药铺就是一栋三间的灰砖屋子,卖药的高柜台设在正中的那间堂屋里,库房和休息室在两边。堂屋大,库房小,堂屋就像人的大肚腩突出去一截,而库房则像小媳妇跟着女婿走路般缩后两步,所以,它们的相交之处就有了一个直角。老旷的小人书摊就窝在那个角落里。

这个角落是块风水宝地。夏天荫凉,冬有暖阳,风和雨觊觎不得,都被灰砖墙瓦挡在了外面。老旷靠墙竖了两排木头架子,架子有六层,比老旷还高出一头。每层架子上都摆满了连环画,又称小人书,我们则习惯喊它“图书”。因为这书不过老旷的巴掌般大小,书页上有图有字,图大字小,图多字少,图占了书页的四分之三,只在下部四分之一处有两三行文字,可不就是“图书”吗?

书架的下面还有三四个大木箱,箱子里放的,当然还是小人书,只不过多是些备用的新书,或者破损了没法再看的旧书。其中有一口特大的箱子,里面放的是成套的小人书,一套三五本不等。大家都爱看这成套的,故事情节复杂生动,内容精彩纷呈,人物栩栩如生,引人入胜得很。只是这成套的书容易丢,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被哪个促狭鬼顺走一本,或者租去看着看着看丢了,找不回来了。一来二去,老旷总算琢磨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把这一套的小人书按书册顺序钉在一块窄长的木板上。

每次放学攥着两分钱赶到小人书摊时,总能看见有人缩着身子坐在木箱前的矮长板凳上,膝上横着一块一米来长的木板。突地,只见那原本缩成一团的人腰身直了起来,脊背挺了起来,翻动书页的手抖了起来。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书页翻动的悉索声,一声紧似一声的抽气声。这看书的人啊,入迷了。

那个年代,谁家里都是有几本小人书的,但如何及得上老旷的书摊丰富?什么《八仙过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三毛流浪记》《白发魔女》等等,应有尽有。所以,不但是我们孩子喜欢,便是那大人,没事时也要溜达到老旷的小人书摊上去消磨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

老旷的小人书一分钱租一本,得坐在摊上看完就还;如果想带回家,就要付一毛钱的押金。成套的也是一分钱一本,几本就几分钱,租回家按天数每天加收一毛钱。

老旷穿着蓝布围裙,胳膊上是同色的套袖,鼻梁上架着黑框老花镜。他脸膛儿黑瘦、身材干瘪,就像一个蓝黑的影子。他的屁股黏在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小板凳上,成天保持一个姿势,修补着破页的、散页的、脱落的小人书。一边修补一边嘟哝:“小兔崽子,把书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被我逮住了,饶不了你!”可我从来没见他训斥过哪个小孩,倒是有不少游手好闲的小伙子天天要挨他的骂。

“旷爷爷,我翻急了,把书给扯下来一块。”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低着头。

老旷眼睛一瞪,嘴巴一张,手高高举起,眼看那骂人的话语就要像子弹般从他黑洞的嘴里射出,那蒲扇般的手掌就要重重落在孩子的头上了,但见孩子脖子一缩,身子一抖,老旷的手就改变方向朝前伸了:“拿来,给我看看能补不,不能补的话,要你赔!这么猴急干什么,有人跟你抢啊?”事情往往就这么过去了。

我最爱的一套小人书是一套彩色的《八仙过海》。何仙姑穿着从上到下由白向绿渐变的衣裙,她唇红齿白,恰似一朵红莲开在荷叶上,再加上萦绕周身的彩带迎风飞舞,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神仙姐姐。这本小人书,我租看了十次不止了,每次我都要在何仙姑提着小花篮子飘飘飞离的那一张上停留半天。

那天,老旷拿着小锤子低头钉着一排小人书,我背着书包又来到了他的书摊前,朝他脚下的铁盒子里投进去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旷爷爷,我还是看《八仙过海》。”

“自己拿,这丫头,怎么就看不厌呢?”老旷没抬头看我,仍旧忙着手上的活计。

我背对着老旷坐下,打开了手里的小人书,熟门熟路地翻到了那一页。我的手指有点儿不听话,它们在不停地抖,我的心更是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我的脸像是冻僵后被火烤了般微微作痛,我一次次地深呼吸、深呼吸……终于,我心一横,牙一咬,眼睛一闭,就要把这一页撕下。可我刚把手伸出去,两个手指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捏住了,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丫头,翻个书这么用力干什么?该把书撕破了。”老旷的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旷爷爷,我,我……”眼泪在我的眼眶里转悠,它们马上就要跑出来了。

“丫头啊,今天你帮旷爷爷一个忙,把架子上、箱子里的图书都规整规整。规整好咯,爷爷啊,送你一本新的《八仙过海》作为奖励。”

我猛然抬起头来,看见老旷黑黢黢的脸上有菊花瓣似的丝丝笑容,他的眼睛里有阳光在闪烁。我擦去溜出眼眶的泪珠,重重地点头,开始一本本地把小人书摆放整齐,把缺页破损的放到老旷的手边。

那一年,我五岁,刚上幼儿班,那本彩色的《八仙过海》,一直背在我的书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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